第四十一章 皓月當(dāng)空

　　十二月十五日，華燈初上，雪后初晴，空中皓月當(dāng)照，地下積雪如銀，大河早已冰凍三尺。趙欣站在風(fēng)陵渡口迎著刺骨寒風(fēng)，抬頭仰望空中圓月，想到夫死子離，仇人卻相隨左右，心中一陣心酸，淚水不禁奪眶而出。

　　王燕林匆匆趕到大河渡口，見趙欣全身素白，靜立月下雪地中，心中愧疚萬分，跪近身前不斷自責(zé)：“臣有罪，秦公子命喪風(fēng)陵渡口，都是微臣護(hù)主不力，微臣罪不容赦，還請公主降罪責(zé)罰？”

　　趙欣扶起王燕林問道：“當(dāng)日在風(fēng)陵客棧下毒的刀疤人，你可認(rèn)定是今日的二公子姬召？”

　　“正是，姬召早就有殺害秦公子之心，幸好當(dāng)日沛城的劉季坦誠相告，公子才幸免于難?！?p>　　“姬召膽小怕事，他謀害我夫君不成，早已嚇得躲回薊都，何以王將軍會認(rèn)為那艘燕軍大船是他的。”

　　“那船上的燕兵自稱是太子丹的人，好在我們已救下了李渡的妻子?！?p>　　“可是那載我夫君過河的李渡？”

　　王燕林嗯了一聲，又道：“李渡妻身受重傷，又痛失丈夫兒女，直到一個月后她才大傷初愈，等她心情平定下來后，才告訴我們那船艙為首之人是個刀疤人。刀疤人因?yàn)楸磺毓油兜洞讨屑珉翁帲乓恢倍阍诖摾?。只怪微臣一直顧慮李渡安危才導(dǎo)致奸人逃脫，微臣護(hù)主不力，又讓奸人逃脫，實(shí)在罪該萬死，請公主責(zé)罰！”

　　王燕林再次跪下，趙欣這次并沒有扶起他，只是說道：“事已至此，罰你何益，為今之計，只有替天哥報了大仇才能泄我心頭之恨！”

　　王燕林低喪著頭道：“燕二公子隨從護(hù)軍少說也有一千多人，我風(fēng)陵亭才不過五百士兵，他又是護(hù)送公主的出秦使者，我等又如何替秦公子報得大仇？”

　　趙欣扶起王燕林，又思緒良久才道：“姬召早已對我心懷不軌，他殺害天哥也是因我而起，沿途中他已多次相約我與他出逃，我只說待到風(fēng)陵渡口，祭拜亡夫之后再與他一起相守終生。待到今晚三更我必引他孤身到此，你與常勝將軍只需召集十幾位刀劍手便可將他置于死地?！?p>　　王燕林手撫劍柄道：“當(dāng)日秦公子身中數(shù)百箭，幾乎體無完膚，想到公子慘狀，微臣沒有一日不思為公子報仇雪恨。如果公主能引他到此，微臣定叫他有來無回，命喪當(dāng)場，秦公子身上所受的箭定當(dāng)如數(shù)奉還！事不宜遲，微臣這就告辭了?！?p>　　待王燕林走遠(yuǎn)后，趙欣忙從竹籃中拿出冥幣，燒香對月祈拜，又?jǐn)[好酒菜，祭拜秦天雨。過了許久，雖然早已祭拜完畢，卻仍然遲遲不思離去。又過了很久，忽然聽到身后有不少人舉起火把呼叫皓月公主，嚇得又重新點(diǎn)燃剩下的冥幣。

　　原來公子召久久不見趙欣，四處尋找未果，才想起她定是到渡口來祭拜亡夫了。這才剛臨近趙欣身旁，便為她披上暖披，送上暖爐，又深情的望著她以示關(guān)愛。

　　趙欣卻不屑與他目光交織，扭頭就走，侍女小紋連忙上前攙扶，姬召也只得快步趕上。

　　回到風(fēng)陵客棧姬召使眼色喚趙欣去他的獨(dú)居客房，關(guān)上門道：“公主祭拜天哥的心愿已了，今晚子時我倆便可一起出逃，從此隱居荒郊村野。姬召雖然愛公主至深，卻斷不敢再有非分之想，今生今世只愿能常伴公主身側(cè)足矣?！?p>　　趙欣仍然怒目望著姬召說道：“那天竹林雨夜，二公子欲對趙欣無禮，我夫君對你是深惡痛絕，若不是我孩兒秦風(fēng)被太子丹擄走，你又答應(yīng)替我要回孩子，我趙欣就是死也不會與你一起出逃。”

　　“太子丹擄去你的孩子，只想逼得你效仿當(dāng)年妲己，媬姒一樣去迷惑秦王，致使秦國滅亡。你本為太子妃，太子丹不加憐惜卻處處要傷害于你，他不僅殺了你夫君，還擄走你的孩子，公主既然肯相隨與我，我姬召無論如何也要把秦風(fēng)救出虎口，讓你們母子團(tuán)聚?！?p>　　“太子擄走我的孩子逼我就范，二公子攜我出逃，不論是秦王那里，還是太子丹那邊你都無法交代，更無安身之處，你若要救出我風(fēng)兒更是兇多吉少，二公子此時何不知難而退，任我前去咸陽就好?！?p>　　“雖然我姬召膽小怕死，但如果我為公主而死，公主就不再恨我了，就算是要我死一百次一千次又有何妨？”

　　趙欣目含淚光轉(zhuǎn)身輕輕說道：“今夜子時，風(fēng)陵渡口?！闭f完開門離去。

　　就這一霎那，公子召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么多年的心愿終于如愿以償，他心中無限歡喜，激動興奮的快要跳起來，他高興的再也忍不住扶著門栓哭將起來。

　　女人就是這樣，為了孩子什么都愿犧牲，即使要她嫁給她不愛的人她也愿意。公子召拭去淚水，出了門口癡望趙欣離去的身影，待她身影消失在過廊轉(zhuǎn)彎處，正要掩門策劃逃脫之策，忽聽隔壁莞蘭房間傳來疼叫聲，看來是莞蘭公主發(fā)動分娩。

　　公子召雖然有兄妹十多人，唯有莞蘭公主才是他同父同母的親兄妹，又因莞蘭公主秀美可愛，心中更是百般疼愛，想到今晚子時一旦離去，今后就再也不能與妹妹相見，連忙快步跑到她的客房。

　　莞蘭公主腹中疼痛難忍，見到公子召的到來，心中倍感親切。忽又想他才是害死夫君的真正兇手，又不禁憎恨起來：“你又何必來看我，我腹中疼痛可能是快要生了，你留在這里多有不便，你快走吧，去叫趙欣姐姐來！”

　　姬召見房內(nèi)只有小蘭一人服侍，握緊莞蘭的手道：“如今連趙欣都不恨我了，妹妹又何必這般惱我，你知道嗎？她已答應(yīng)今晚就與我一起出外隱居，一起生活。我只有你一個妹妹，在這世上，我唯有舍不得你，從今以后我與妹妹恐怕再無相見之日了?！?p>　　莞蘭公主大驚，心想：“趙欣早已恨二哥入骨，如今又知道天哥是被二哥所殺又怎么會與他一起出逃？趙欣故意不與我同居一間客房，只道是不愿挨著二哥居住，看來她是另有目的，莫非她真的要...”想到此，心中大駭，顧不得腹內(nèi)疼痛問道：“她答應(yīng)與你一起出逃，就在今晚？不，你不能去?！?p>　　姬召苦笑道：“我愛她至深，我盼著這一天不知盼了多久，如今她已答應(yīng)了我，我又怎么舍得將她送給秦王政？”

　　莞蘭公主道：“你若帶趙欣出逃，不論是在秦國還是燕國你都無處安身，若是被秦兵抓到更是會丟了性命?！?p>　　“這些我都早已想到，只要她愿意跟隨我，無論面對多少風(fēng)險巨浪我都不怕，就算真的為她死了，我也都是心甘情愿的，妹妹你保重了，哥哥要走了。”

　　“哥，你不能走，你怎么舍得讓小妹一人去咸陽？”

　　“不是還有趙高護(hù)送你么？你別看他年歲小，有他在，你大可以放心，到了咸陽徐福也會照顧你?！奔д僬f完就要離去，只聽莞蘭忽然大聲叫道：“你就不怕王燕林？”

　　姬召嚇得連忙回身問道：“你說什么？我為什么要怕他？”話剛說完，忽見莞蘭一巴掌向他打來，忙抓住她的手怒道：“怎么你連哥哥也打？”

　　“是你殺了天哥，我恨不得殺了你，可你卻是我哥哥，叫我如何下得了手?！?p>　　“這些你們都知道了，那么她也知道了？我明白了，她為什么會跟我走，她定是…不，不會的？我要親自去問她。”公子召大吼，頭也不回直朝門外奔去。

　　莞蘭剛要起身攔阻，突然腹內(nèi)疼痛難當(dāng)不禁大叫，小蘭忙攙扶她躺下。待到疼痛稍緩后，正想再忍痛追出去，只見小紋領(lǐng)了穩(wěn)婆到來，二人一起把她攔在門外。

　　公子召快步趕到趙欣客房，情急之下既不敲門便直接進(jìn)入，只見屋里空無一人，想起適才在莞蘭房中也未見到趙欣，心道：“欣妹，這凍雪寒夜你又去了哪里？莫非你真的去籌劃謀害于我？你怎么可以這樣對我？就算你對我不是真心的，你就不想利用我救出你的孩子嗎？我愛你至深，你卻要密謀殺害我，我姬召平日作惡多端，就算罪該萬死，為什么偏偏是你來殺我，你真的就那么恨我嗎？”

　　公子召越想越氣，不斷的拳擊墻壁，忽又停止擊墻自語道：“這些都是我胡亂猜測，她若真心與我出逃，而我卻不前去赴約，那豈不是要遺憾終身？我若孤身前去，只怕…萬一…”公子召靜下心來又思慮許久，心中已有良謀，已痛下決心。

　　子夜，莞蘭公主疼痛異常嘶聲力竭，趙欣心似針扎，忍不住向她客房走去。忽然一人拉住她的手道：“趁現(xiàn)在大家都在緊張莞蘭的時刻，正是我們離開的最好時機(jī)。”

　　趙欣見是姬召，忙縮手道：“她都痛了兩個時辰了，她命在旦夕，我怎能在這個時候舍她而去？不，我要去陪她?！?p>　　公子召見趙欣一心戀著莞蘭，心中反而竊喜，因?yàn)樗裢砣粽娴南朊苤\自己，她就不會錯失良機(jī)，更無暇顧及莞蘭妹妹了，想到此才道：“我是她二哥，我何嘗不想看著她？女人生孩子都是這樣，你我又何必?fù)?dān)心，反倒是我們?nèi)绻e過此時此刻，以后就再也沒有機(jī)會了。”說完硬拉著趙欣往外走。

　　風(fēng)陵渡口，皓月當(dāng)空，夜白如晝。公子召攙扶趙欣走在大河中央，正向河對岸的秦國境界走去。只見四處再無他人埋伏，心中大喜，邊走邊道：“看來我與公主倒是想到一塊去了，最危險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誰也不會想到我們竟然會逃往秦國安身?！?p>　　趙欣不做回答，只是默默地相隨，快至大河對岸，忽見岸邊巖石上閃出十幾位黑衣人，那為首之人抽刀大聲道：“大膽姬召，秦王令你護(hù)送公主回咸陽，你居然敢半道挾持公主私逃，如今你身處大河中央，諒你插翅難逃！”

　　公子召大驚，心中一陣刺痛，強(qiáng)作笑顏道：“王掌柜早已伏兵在此，看來你早知我會帶公主潛逃，掌柜的未卜先知當(dāng)真是神人呀。”

　　“哼，王某聽聞燕二公子姬召，膽小怕事，更是貪生怕死，今夜為了皓月公主倒是豁出去了，可是你也不想想，你殺了秦天雨，皓月公主又怎么會與你一起出逃，姬召，你受死吧！”說完十幾名黑衣人一起圍攻姬召。

　　姬召用手掐住趙欣的脖子厲聲道：“我有公主在我手中，看誰敢上前一步！”話說間押著趙欣上岸，正跨上的岸邊石階時，趙欣忽然從袖中抽出匕首轉(zhuǎn)身直刺向他的胸前。

　　姬召未料平日溫柔文靜的趙欣居然懷有匕首，饒是躲閃再快，還是被刺中肩胛處。更巧的是，受傷之處正是那日被秦天雨投刀所傷處。

　　姬召舊傷新創(chuàng)卻不知痛，也不用手捂住傷口，任由鮮血直流，痛聲道：“為什么？為什么你要如此恨我，為了你我可以改過自新，我可以舍棄榮華富貴，我也會拼死去救出你的孩兒，你卻這樣對我，哈哈哈，我真傻，我明知是你對我設(shè)下的陷阱，卻還要一腳踏進(jìn)，我只為了那一線渺茫的希望。”

　　趙欣趁著姬召痛哭時，已經(jīng)奔到了王燕林身旁，轉(zhuǎn)身道：“竹林雨夜，你對我無禮侵犯，我早已對你恨之入骨，就在此大河中央，你又殺了我心愛的夫君，我又怎么會跟你一起出逃，我恨不得立即就將你千刀萬剮，碎尸萬段！”

　　姬召哭道：“你平日里連一只螞蟻都不會傷害，你居然會殺我？你居然會忍心殺我…”

　　王燕林不容分說，已率眾人殺將過來，他和常勝本是趙悼襄王座前的護(hù)衛(wèi)大將，武功自是非同一般。然而公子召卻是師承七星劍派的蕭正楠，武功劍術(shù)自是不在他和常勝兩人之下，否則竹林雨夜怎敢與徐福一較高下。

　　王燕林卻想到當(dāng)日秦天雨才一招之內(nèi)就將姬召制服，只道他是泛泛之輩，且又肩胛受傷，所以輕敵大意，竟然讓姬召從夾道逃去，情急之下，忙率眾追趕至不遠(yuǎn)處的丘陵地帶。

　　丘陵中，灌木枯枝身披白雪，在月光下玲瓏剔透熠熠生輝。忽然灌木叢中嗖嗖嗖密箭如雨，王燕林和常勝見他們的隨從才須臾之間便已全部倒下，大驚之下，忙揮劍抵擋。

　　灌木叢中數(shù)百人一躍而起，公子召哈哈大笑：“本公子即是貪生怕死之輩，又怎會輕易落入你們手中，我早知道你們蓄謀已久要誅殺于我。你們既然知道是我殺了秦天雨，我就不能再留下活口，我故意引你們到此，便是要將你們一網(wǎng)打盡?！?p>　　趙欣見丘陵灌木叢中又一群人殺起，心中已明白是姬召將計就計，要全面剿殺王燕林等人。

　　姬召殺害秦天雨唯有風(fēng)陵渡口的王燕林和常勝以及其親隨知道，此事若是傳到秦王政耳邊，他定然難逃一死。是以當(dāng)趙欣設(shè)計誅殺他時，他便將計就計伏兵在此。當(dāng)趙欣趕到時，王燕林常勝等人都已倒在血泊之中。月光下，但見血染白雪，雪如血樣殷紅。

　　趙欣嚇得驚叫，公子召卻含淚大笑：“我本有心從此歸善，你卻逼得我重拾屠刀，若不是你引我到此，我又怎能將他們?nèi)空D殺？哈哈哈，連皓月公主都會設(shè)謀殺人，世上又有什么善良可言，這世道本就是個渾濁的世道，是惡人的世道，你既無情無義，那就休怪我心狠手辣，放箭！”

　　眾人愣目相望：“二公子，還要?dú)⒄l？”

　　“除了她，還會有誰？”姬召目露兇光指向趙欣。而黑衣箭手雖然一起箭在弦上，卻遲遲不忍下手。

　　趙欣站起身來，明月下，但見她白衣如雪，步履輕盈，向眾人姍姍走來，月光灑在她的臉上，皎潔如玉。她美若仙子，卻又是那樣的弱不禁風(fēng)，誰也不忍心開弓射下第一箭。

　　她婉婉的向姬召走來，姬召已然拔出利劍，剎那間，利劍已刺穿了她的身體，鮮血染紅了她的白衣，又染紅了地下的白雪。

　　趙欣倒在雪地下仰望長空，空中依然明月當(dāng)照，但見月光皎潔又溫和如水。她雖然不似正午的陽光一樣光芒萬丈，但她仍然以她微弱的光亮去普照大地，親撫人間。

　　遠(yuǎn)山朦朧，山道處似見秦天雨策白馬而來，心愛的人要帶上她去那夢中的江南。那是一處沒有戰(zhàn)爭，沒有仇恨，沒有血光的地方，那是一處充滿祥和安寧又到處開滿桃花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