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若懷豹很明顯死透了,剛剛還上天入地、無所不能的他,在一位宗師抵達后,幾乎是一瞬間就變成了宛如一塊破海綿一樣的玩意,而一直到他轟然倒地為止,張行都并沒有感受到任何一點溫熱之氣。
很顯然,不知道是破碎內(nèi)丹,燃燒氣海的緣故,還是那一弩并不致命,反正是半點真氣都未撈到。
可也無所謂了,因為經(jīng)歷了這么一場過于真切的生死煎熬后,此刻張行的內(nèi)心與其他眾多金吾衛(wèi)、錦衣巡騎并無太大差別——逃出生天的慶幸感使得他們心中一時并無多余念想,便是剛剛掀盾射弩的意氣也都瞬間消散。
什么真氣,什么好處,在生命的珍貴面前都顯得那么可笑。
不僅如此,此時雨水已經(jīng)很小了,天街下方的暗渠水聲依舊,張行跟秦寶、錢唐、李清臣等幾名伙伴茫茫然立在天街上,四下張望,也只有蕭索和后怕。
天街開了大洞,邊廊碎了不知道多少處,坊墻也是如此,至于正平坊內(nèi)的房屋院落就更不用說了——破碎倒塌者不計其數(shù)。
與此同時,哀嚎聲此起彼伏,與流水聲不遑多讓;坊內(nèi)的更多死傷者此時反而因為建筑的遮蔽,很難在天街外的視界中出現(xiàn);但天街上的排水溝那里,一種略微偏赤的混黃色流水卻又似乎在提醒著什么。
甚至,遠處隱約還有搏斗聲與喊殺聲傳來。
不過,這一切全都無所謂了。
不出意外的話,大雨會把一切痕跡沖刷干凈,東都城也能吸納一切各懷心思的活人與死人,建筑會在雨后被迅速補齊。
所有的一切似乎也都能恢復如初,真正會引起后續(xù)大波折的,反而是北面修業(yè)坊的案子。
“這才哪到哪?”天街畔,秦寶忽然開口?!爱斎諒埲鐝穆潺垶┨踊貋頃r,又是什么心情?也難怪剛才只有張三哥敢站出來射那一弩?!?p> 周圍許多錦衣騎齊齊去看張行……出乎意料,之前張行在嘉慶、嘉靖二坊那般謀劃安排,不可謂不大出風頭,也不可謂不成功,但似乎都沒有今日那一弩獲得的尊重更多些。
就連修為和武藝都更高的錢唐,以及李清臣這樣的世家子,此時看向張行,目光中居然也都有些異樣。
張行嘆了口氣,言語倒也實誠:“我當日從落龍灘回來,腿都是廢的,然后又是地震,又是連日陰雨,什么生死無常都沒多想,只想著吃一口熱飯,找一個干凈地方躺下……結(jié)果反而是剛到了一個安穩(wěn)地方,就鬧出來了內(nèi)訌,七個潰兵死了四個?!?p> “那就不要多想。”
在將一位南衙相公和一位宗師送走后,同樣狼狽不堪的白有思持劍走了過來,目光掃過自己的下屬,強撐著給了一份明確軍令?!百\人大部已經(jīng)被擒……上面有令,我們這些來支援的,白綬及以下,可盡數(shù)歸家休息一晚,明日一早再往臺中統(tǒng)一聽令、上交官馬……大錢,小吳受了傷,你送他去觀中治療,記得去白帝觀不要去青帝觀……其余諸位,也都不要多想,今日就趕緊回去吧?!?p> 錢唐以下,包括張行在內(nèi),紛紛拱手稱是。
但很快,張行便被叫住了。
“張行?!卑子兴己鋈婚_口?!澳闱彝M??!?p> 張行回過頭來,立即醒悟,然后拱手稱謝:“還沒有謝過巡檢救命與遮蔽之恩?!?p> “本該做的。”白有思眼看其他人稍微遠去,目光轉(zhuǎn)向殘破的正平坊,方才壓低聲音相對,卻又語出怪異,莫名其妙。“我只是想專門提醒你,有些事情不要多想?!?p> 不過,張行懂得對方意思。
剛剛聽到賊寇兵分兩路,聲東擊西,南北呼應(yīng),居然宰了一位剛剛位列宰執(zhí)的兵部尚書時,他駭然之余當然不免多想,因為那位張世昭張公表現(xiàn)的過于消極與敷衍了一些,跟他的名聲、職務(wù)應(yīng)該有的表現(xiàn)相差太多,而那位被宰的刑部尚書,本就是風口浪尖上被無數(shù)人恨透了的對象。
事實上,就算是沒有多往這方面想,普通人也會因為之前的死傷產(chǎn)生怨氣和不安。
而白有思為了保護他們,必須要讓他們少想一些事情,不然剛剛也不會在大人物在場時,迅速遮蔽掉了張行過于冰冷的視線。
“沒有多想?!蓖瑯涌粗鴼埰普椒坏膹埿型A似蹋瑩u頭以對,冷靜下來的他說的是實話?!凹t山的事情我都還記著呢……巡檢可見我平日有多余‘想法’?”
“你心里明白就好?!卑子兴忌钌羁戳藦埿幸谎?,終究還是沒有忍住。“其實要我說,就算不考慮事發(fā)突然,的確是賊人技高一籌,張公恐怕也是被人耍了,才有點遷怒之意……今日的事情,跟之前紅山之事不一樣,更像是當日落龍灘之敗,你就算是真想了,理清楚了,也未必知道自己該恨誰,又該找誰?!?p> 張行點點頭,復又搖頭……這個道理他懂,但他并不認為沒有責任對象。
只終究還是那句話,現(xiàn)在不是有想法的時候罷了。
白有思見狀沒有再多言,只能點點頭,此時即便是她也難得疲憊和心力交瘁,而且即便是她也忍不住有了一些想法——刑部尚書死了,天知道接下來會出什么事情?將來的事情,和今天發(fā)生的事情,都讓她覺得自己必須要回去找自己親父做一番交談。
“張三郎嗎?”
白有思既走,一個出乎意料的人走了過來。“那日未曾謀面……實在是沒想到,你這般文華人物還有這份義烈之氣?!?p> “見過司馬二郎?!彪m然心思百轉(zhuǎn),身體與精神全都很疲憊,但張行依然選擇了落落大方,不稱官職,拱手平禮相對?!胺Q不上義烈之氣,不過是絕地之處一聲犬鳴罷了。”
“今日犬鳴,他日未必不能龍嘯,關(guān)鍵是閣下敢做此鳴!”司馬正也不廢話,說著直接拱手率眾而去。
到此為止,張行也懶得多待,與等候自己的秦寶一起先向南去取此番出擊時騎來的官馬,就一起向北。
一路無言,不過,行到勸善坊,繼而轉(zhuǎn)向西面,再從洛水過舊中橋時,二人忽然看到橋上迎面而來一隊錦衣,為首者更是一名朱綬,便趕緊避讓稍駐。
至于那位朱綬,也是行跡匆匆,過了橋直接向西拐去。
“是柴常檢?!鼻貙氄J出了此人。
“是他?!睆埿行闹形?,忽然想起一事。“秦二郎且回去,我去修業(yè)坊,看看劉坊主那些熟人是否安泰。你去幫忙買些熱食,在我那里等我回來。”
秦寶會意,直接打馬過河。
張行也直接勒馬,緩緩沿著自己最熟悉的一條路,往修業(yè)坊北門而去。
抵達此處,已經(jīng)快到傍晚,修業(yè)坊也早已經(jīng)被圍的水泄不通,好在此處也有不少靖安臺的人,倒是方便張行出入。
進入坊門,轉(zhuǎn)入一側(cè)也被封住的劉坊主家中,內(nèi)中空空蕩蕩,張行就地嘆了口氣,居然沒有任何驚疑。
“兄弟。”
張行轉(zhuǎn)身拽住一名錦衣巡騎?!斑@坊主是什么罪過?”
“不大曉得?!毖豺T掃了眼對方身上的污漬與血跡,語氣立即變得和緩起來?!霸趺葱值苷J得此人?”
“轉(zhuǎn)入錦衣前曾做過這一帶的凈街虎,就在此處住過,認得這個坊主。”張行有一說一?!拔医袢毡驹谡椒?,剛剛過橋時聽到消息,專門來的。”
“正平坊……”
對方話到一半便嘆了口氣,然后壓低了聲音來對。
“兄弟,我也是剛來,委實不知道具體原委,但據(jù)我所知,張尚書根本就是在坊門這里被高長業(yè)拿下,再宛如囚犯一般押送回府,然后在十字街上行刑的……既是這般,你這個舊識又是北門坊主,便不是有勾結(jié),也是一時遭了殃被逼著開了門做了埋伏時的從犯?!?p> 張行聽到這里,也只能頷首。
“而你再想想,死的是刑部主官,又是南衙新貴,通著天的……那無論你那熟人是哪一個分處,怕都沒個好,也就是家人能不能保的區(qū)分……你就不必做他想了。”同僚誠懇勸顧。“早些回去,睡一覺,萬般艱難,明日再說吧!”
張行點點頭,卻只是繼續(xù)來問:“沒別的意思,只是見一面,知道個結(jié)果就行……兄弟可知道他們大概關(guān)在何處?”
“這個簡單,所有人犯,都在十字街口,既沒逃竄,也沒有轉(zhuǎn)運出去……你去辨認一下即可?!?p> “中丞走了嗎?”張行點頭,忽然又問了一個莫名問題。
“拿下人犯后,下令收了張尚書尸首直接入宮了,不然也不至于將人犯不三不四的放在那里?!?p> 張行會意,再度行禮道了聲謝,便牽馬向里走去。
廬陵張氏的府邸就在修業(yè)坊十字街的北面,坐西向東,占據(jù)了大半個街面,此時也被封住,內(nèi)中哭喊聲震天,卻反而沒人理會……跟之前張尚書得勢時簡直天差地別。
張行一聲不吭,越過張府,還沒到十字街口呢,便遙遙看到彼處秩序井然——沒有任何圍觀坊民,外圍靖安臺錦衣排成兩圈圍住,內(nèi)中被圍三十多名人犯全都被捆縛雙手端坐不動,外加正中間一個依然殘留血跡的石質(zhì)行刑臺,再加上下雨天雨水淅瀝,傍晚時分,居然有三分奇怪的美感。
張行來到跟前,將馬系好,直接往在場的那位朱綬,也就是柴常檢身前而去,遠遠便聞得一名黑綬在與柴常檢匯報:
“……便是如此,全都招認妥當……之前劫獄的就是他們,被劫的多是當日賀若輔的軍中舊部……然后藏在暗渠中,并以暗渠為往來……今日正平坊那里,除了賀若輔舊部,還有幾個跟李樞有聯(lián)絡(luò)的幫派,不過是被高長業(yè)設(shè)計,給一起逼出來了,這才這般慘烈……等正平坊一動手,引出張尚書再度出動,高長業(yè)便以逸待勞,直接在坊門那里伏擊了他們?!?p> “為何當日劫的恰好都是賀若輔舊部?”
“這就要問張尚書為什么要提這么多賀若輔舊部了?”
“高長業(yè)當年也是文武雙全的軍中風流人物,居然為此事隱忍十幾年做了市井人物?還就在我們眼皮子底下?”
“是?!?p> “這些人真真沒法想!”
“誰說不是呢?”
“張行是吧,你來作甚?”話到此處,柴常檢終于看向了在旁已經(jīng)維持拱手姿態(tài)一陣子的張行。“你不是白巡檢所部嗎?應(yīng)該在嘉靖坊或者正平坊才對吧?”
“已經(jīng)回來了。”張行俯首行禮,趕緊誠懇將自己此行目的說了出來。
柴常檢沉默了一會,方才反問:“當日你在馮庸手下時,恰好被安置在這劉坊主家中租???”
“是?!?p> “那就去找找吧?!背龊跻饬?,柴常檢居然異常痛快的予以了方便。
張行雖然有些詫異,但還是在柴常檢和旁邊黑綬怪異的目光中快速通過了包圍圈,進入到了人犯群中。
沒有女眷,全都是男人。
確定完這一點后,張行只是剛剛?cè)プ霰嬲J,一名坐在行刑臺正下方、被捆著雙手的人便扭頭相顧,然后在細雨中遠遠含笑招呼:“張老弟,數(shù)日不見,別來無恙!難得你想著老哥,高長業(yè)有禮了!柴常檢,也多謝你大度了!”
周圍犯人轟然而笑,身后柴常檢也似乎冷哼了一聲。
這一次,張行居然沒有半點驚訝。
PS:大家元旦快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