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昏暗的大殿內(nèi),佛祖的注視下,木魚的聲音下,行啟大師緩緩說起曾經(jīng)。
“小時候,家里窮,父母養(yǎng)不起我把我送到了落葉寺,那時的落葉寺香火很旺。我被那時的方丈收為弟子,剃發(fā)時,我哭的很傷心?!?p> 行啟大師笑的很開心,黑鞘笑著聽著這聽過數(shù)十遍的故事。
“后來我覺得落葉寺挺好,至少不會餓肚子,師父待我也好。后來,我對佛經(jīng)有了興趣,師父說我有慧根,卻不允許我讀佛經(jīng),我不明白,但也沒多想?!?p> “無聊的日子我喜歡胡思亂想,比如師父什么時候帶我出去玩,什么時候我能當(dāng)上方丈,什么時候我能當(dāng)上大師兄。我想了很多,現(xiàn)在想來,唯一有趣的是那日在夕陽下的胡思亂想?!?p> “我想,日月為什么會更換,花草為什么會枯萎生長,生命為什么誕生又逝去。想了很久,我想不明白,便去問了師父,師父卻說如果我想明白了,便準(zhǔn)我看佛經(jīng)?!?p> “我想好幾年,都沒有想出為什么。后來,我想如果不存在這些會發(fā)生什么?這是生命和世界的魅力啊。我告訴了師父,師父只是笑著搖搖頭,準(zhǔn)許我讀佛經(jīng)?!?p> “佛經(jīng)很好,我讀的廢寢忘食,直到師父圓寂,我才從中脫離出來。”
行啟大師眼睛滑落一滴淚水,落在了木魚上。
“我想瘋了一樣打師父,讓師父醒過來。他們卻說師父圓寂了,是好事,我說師父是死了,師父根本就無惡。我們爭辯了很長時間。我輸了,我說不過他們?!?p> “我還俗了,開始?xì)⑷?,讓他們看看什么是死,圓寂根本就不存在。”
“我殺過將死老人,殺過剛出生的孩子,殺過孕婦,殺過少年,我殺過很多很多人。我拿著刀,輕輕的插進他們的胸膛,他們的脖子,看著他們的生命流逝?!?p> “殺了很多人,但佛沒有出現(xiàn),我認(rèn)為是我殺的不夠,我就繼續(xù)殺。我開始懷疑佛到底存不存在,原來,不存在啊?!?p> 行啟大師笑了,想嬰兒一樣純潔,沒有任何含義,只是開心便笑。
“那么,佛是什么?我念著經(jīng)文殺著人,想著這個問題。有人告訴我佛是眾生,眾生皆是佛,我問他,死是什么?他答不出來。連這都答不出來,他又有何能耐去說佛,我殺了他?!?p> “后來,我想通了什么是死,死就是死,有生就有死,世界就是無窮無盡的線組成的海,沒有礁石,沒有瀑布,一直往前走?!?p> “但我還是想不明白佛是什么,我回到了落葉寺,方丈是大師兄,大師兄把我的刀插進我的肚子,刮掉我全身毛發(fā)。等我傷好了,大師兄把我丟進熱水里面,泡了一個半月多,自那以后,我叫行啟?!?p> “血僧,在行走的路途開啟了佛心?!?p> 行啟大師咧著嘴,他想開懷大笑,但沒有力氣。
“大師兄告訴我,師父猜中我命中有一劫,度過了,行啟就是我的法號。度不過,就埋在師父身邊?!?p> “我又進入了藏經(jīng)閣,日日夜夜讀著經(jīng)書。落葉寺的香火因為我的存在沒了,僧人們也走了,大師兄替我被人千刀萬剮,死了?!?p> “佛是什么?我想明白了,人心中有一個天平,一頭是道義,一頭是欲望。欲望太重了,道義撐不住,需要佛在道義上面壓住,讓欲望安定下來?!?p> “人人皆佛,人人皆不是佛,人人不需要佛,人人都缺佛不可。”
“我收了一些徒弟,把自己那些胡思亂想給他們說。我成了大師,我都不知道我怎么成了大師?!?p> 行啟大師笑著搖頭,自己都感覺可笑。
血僧成了大師,真是可笑,可笑至極。
“我最后一個徒弟走了我的路,他沒想明白,死了。我也老了,我殺過的那些人整日在我耳邊念叨,他們想聽佛經(jīng),我告訴他們我不會,我不是和尚,我是…”
“我忽然就陷入了迷茫,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我的記性越來越差,我不知道我從什么地方來,不知道要往什么地方去?!?p> “我努力的回憶曾經(jīng),明明那么清晰可見,又那么模糊?!?p> 行啟大師眼神充滿迷茫,停下了敲木魚的手,敲著黑鞘的胸口說:“我是誰?從哪里來?到哪里去?”
黑鞘收斂了笑容,直視著行啟大師的眼睛說:“我是我,從遠(yuǎn)處來,到遠(yuǎn)處去。”
“真的嗎?”
黑鞘遲疑片刻,又說:“我是黑鞘,從死人里來,到活人里去?!?p> 行啟眼神依舊迷茫,“真的嗎?”
“我是…”黑鞘想說他最初是名字,卻發(fā)現(xiàn)記不清了,“我忘了我是誰?!?p> “你是忘了?還是忘了?”行啟大師笑了,笑的很勉強,“你是真忘了,還是要忘了?!?p> 黑鞘低下頭,“那個人死了,我不存在,我來自過去,去往未來?!?p> “真的嗎?”
黑鞘敲著胸膛,一字一句的說:“我是自己,我來自鄉(xiāng)土,去往塵土?!?p> 行啟大師將手收回來,放在腿上低下頭。
“想的多了,便雜了,我們曾經(jīng)什么都知道,又什么都不知道?!?p> 似是夢語,似是私語,又似自語。
聲音在大殿內(nèi)回蕩許久,佛祖的笑容似乎更加燦爛了。
行啟大師睡著了,永遠(yuǎn)的睡了過去。
曾經(jīng)讓人膽寒的血僧,曾經(jīng)讓道士和尚尊敬的行啟,曾經(jīng)讓人有恨有怕,有尊敬有崇拜的行啟大師,睡著了。
夜深了,黑鞘第一次放下劍,對著行啟大師深深一拜。
良久,黑鞘拿起劍站起身,走向大殿外。
黑鞘的背影如平常,平穩(wěn),安靜,如若不細(xì)看就看不清。
在其深處,埋在烈火、污水、孤獨、遺忘。
黑鞘沒有找人要錢,從第一句話開始,黑鞘就已經(jīng)猜出這次任務(wù)是行啟大師自己發(fā)布的。
行啟大師一生快走完了,他希望有一個人能聽聽他的一生。黑鞘曾經(jīng)聽過,黑鞘總是很安靜,能默默的聽完,不打斷,不多想,行啟大師喜歡這樣的聽眾。
之后的日子里,黑鞘沒有再殺人,也沒有停在什么地方。黑鞘去走了大江南北,不停留,不說話,一直走一直走。
黑鞘有些迷茫,他也不知迷茫什么,只是單純的迷茫。
不知多少年,又下雪了。山坡上,黑鞘抱著劍在風(fēng)雪中站在,看著遠(yuǎn)方。
遠(yuǎn)方什么都沒有,一片雪白。黑鞘需要有個東西來看看,他渾身都疼,每時每刻都像是有一把刀子插進去,從身體各處插進去。
馬匹的嘶吼聲突然出現(xiàn)在耳旁,黑鞘拔劍揮去。
劍鋒劃過駿馬咽喉,血液噴灑,駿馬上面的人跌落在地。
劍尖抵在那人的咽喉處,黑鞘難聽的聲音響起,“你是誰?”
那人只是仆人打扮,但氣質(zhì)可不是一個仆人該有的,從骨子里面的貴氣怎么也掩蓋不了。
“我家少爺想請你保駕護航。”那人撐著雪地說。
黑鞘并沒有隱藏行蹤,有心人一查便能查到。
“做什么?!?p> “復(fù)國?!?p> “讓他親自和我談?!焙谇适談?,轉(zhuǎn)身便走。
那人看著黑鞘的背影喊道:“平城,木蘭樓?!?p> 黑鞘沒有回頭,也沒有說話,一直走著。
七日后,黑鞘在木蘭樓樓頂上喝著酒,看著馬棚里交談的兩人。
一人找黑鞘那人,經(jīng)過調(diào)查,叫華慶豐。
另一人著裝華麗,低著頭聽華慶豐的吩咐。經(jīng)過調(diào)查,是軒國放在阮國的質(zhì)子,叫古略。
自從軒國被連國滅了之后,古略消失了,誰能想到古略居然出現(xiàn)在此處。
兩人交談完,就走入木蘭樓了,他們已經(jīng)等了黑鞘七日。
黑鞘喝完酒,已經(jīng)近黃昏。黑鞘放下酒壺,從樓頂爬下去,走進木蘭樓。
剛進木蘭樓,小二就上去說:“請給我來。”
看起來,這位質(zhì)子早有吩咐啊。
小二帶著黑鞘進了一間房間,小二留下黑鞘便離開了。
房間內(nèi)拍著飯菜,只有兩個人,華慶豐和古略,古略站起來帶著笑容說:“請坐?!?p> 華慶豐低著頭,似乎真是一個仆從。
“不用了,你們有多少人?!?p> 古略楞了一下,又馬上反應(yīng)過來,“七百人,只要出來阮國邊境,就有兩萬人接應(yīng)我?!?p> “如果你們復(fù)國成功了,我希望世界上沒有黑鞘。”說罷,黑鞘轉(zhuǎn)身便走。
古略對著黑鞘的背影說:“明日清晨,郊外匯合?!?p> 夜深了,青樓樓頂,黑鞘聽著下面的曲子看著月亮。
黑鞘想做完這一次任務(wù)便不再做了,如果活著,就找個地方做活,勉強度日便可,不追求太多。
曲子停了,天色微亮,黑鞘從樓頂趴下去。
郊外的荒原上很安靜,五輛馬車,密密麻麻的人圍著馬車。
黑鞘從遠(yuǎn)處走過去,一人牽著馬到黑鞘面前,黑鞘騎上馬,單手拿劍等待指令。
一輛馬車掀開窗簾,古略說:“走吧?!?p> 眾人騎上馬,朝遠(yuǎn)處馳去。
馬車分出五個放下,每個都跟著一個和黑鞘同樣打扮的人。
沒人說話,全力跑著。
行至中午,真正的黑鞘跟著的馬車進了峽谷,跑到峽谷中間,箭雨從天而降。
馬車周圍的人跳到馬車上,箭射在他們身上,無法進入馬車內(nèi)。
死了許多人,馬車也出了峽谷,山上騎著馬的人沖下山,揮著刀。
馬車不停,后面的人抵擋著,一匹匹馬帶著人倒在地上。
在追殺與被追殺之間,時間是緊迫的,但緊迫的時間也是最容易流逝的。
天空有了夜色,前面是森林,古略和華慶豐從中跳出來,馬車撞在樹上,碎了一地,馬也死了。
古略和華慶豐沒有遲疑,直接跑進森林。
追殺的人看清了古略的臉,發(fā)射了火箭。
古略的保護者只剩二十多個了,邊和追殺者打,邊退入森林。
夜深了,在月光的照射下勉強能看清路。
追殺者越來越多了,正緩緩向古略靠近,保護者只剩十個了。
黑鞘站出來了,看著緩緩靠近的眾人,從懷中拿出發(fā)黃的布塊,擦掉黑劍上看不見的血漬。
華慶豐對著黑鞘點點頭,轉(zhuǎn)身邊走,古略也不再遲疑,跟在華慶豐后面。
所有人都走了,只剩黑鞘與追殺者僵持。
一個瘸子走出來,看著黑鞘眼神有些可惜。
“何必呢?你還年輕,有大把時光,何必在這里送命呢?”
黑鞘看著瘸子,笑了,笑得像個孩子一樣純潔。
“我也不知道。”
瘸子揮揮手,所有人一擁而上。
刀劍在碰撞,血液和肢體在飛舞。
樹葉沙沙作響,蟲子在逃,鳥兒在飛。
黑鞘感覺身上很痛,身體也濕熱,像是母親的懷抱。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星宿列張……”
恍惚間,黑鞘仿佛看到了母親在教自己識字。
黑鞘的母親是個很溫柔的人,仿佛永遠(yuǎn)不會生氣,但她死了,黑鞘撿到了黑劍,成了殺手。
黑鞘的劍落在了地上,人倒在了血泊里,
瘸子帶著人離開了,人踩著黑鞘奔走。
下雨了,雨洗涮森林的血跡與雜亂,讓森林恢復(fù)如常。
雨停了,天亮了,動物們爬出來,啃食著尸體,尸體對動物來說,都是難得的食物。
不用去耗費力氣,不用冒著危險便有食物,很難得。
一年又一年過去了,軒國復(fù)國了,黑鞘的一切都消失了。
這一年,陽光正好,一個少年在森林中哭泣著,奔跑著,一如曾經(jīng)的黑鞘。
少年被劍柄絆倒了,少年看去,撿起劍和劍鞘。
又是許多年,行內(nèi)不知從何處流傳了一個戲言:
劍才是本體,他只不過是掌劍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