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盛庸銀行賬戶上的存款在飛速下降。
零零碎碎為外公買日用，和女朋友約會吃飯買東西，這些算是情理之中的花銷。情理之外的不比這些少。
自從畢業(yè)住進家里，朱爸爸三天新鮮勁一過，就開始橫挑鼻子豎挑眼，不是讓朱盛庸去打醬油，就是打醋，要不就是買鹽，買菜，買大米。
上世紀90年代以前，上海的油醬店、煙紙店、雜貨店等都有零拷業(yè)務(wù)。
零拷的，都是日用品，比如菜油、豆油、花生油；粗鹽、細鹽；豆瓣醬、甜面醬；紅醋、白醋；黃酒、燒酒、老白酒；紅白乳腐，各式醬菜等。
后來包裝成品多起來，這些零售小店漸漸少起來，零售的商品種類也少起來。但在朱盛庸家前排的臨街馬路商鋪中，還是有家能零拷的店的——那些臨街門面房，曾是外公拗了幾年想要的賠償目標。
朱盛庸對著爸爸說不出拒絕的話，只好不停地花錢。
朱爸爸在占小便宜這件事上，既不心慈手軟，又善于得寸進尺。不久，家里幾乎所有日用，都是朱盛庸花錢在買。
月中匯總花銷的時候，朱媽媽大吃一驚，家里至少省下了幾十上百塊。細細一問朱爸爸才得知，竟然是他在早下班后支使小兒子去買東西省下的。
朱媽媽吃驚道：“阿庸頭還沒有上班。他沒有收入的??！”
“誰讓他不去上班的！”
“他沒有‘不去’上班，他是還沒有找到可以上的班！”
“誰讓他沒找的！”
“這又不是他單方面想就能成的事。這需要機緣！”
“誰讓他沒機緣的！”
朱媽媽氣得一陣胃痛。她暗暗咬牙，恨自己明知故犯，居然想到跟朱爸爸講理。
“沒有你這樣見錢眼開的糊涂爹！”朱媽媽恨恨道。
“哪兒有錢？我見到什么錢啦？”朱爸爸理直氣壯地站起身，攤開手。估計再講下去，他離蹦起來不遠了。
朱媽媽頭一低，不再發(fā)聲。
朱盛中帶著蘭婷回來吃周末家庭聚餐飯來了。朱爸爸仿佛忘了他曾經(jīng)在兒子的新家扔過飯碗，以全新的熱情姿態(tài)歡迎這小兩口。
這頓飯吃到一半的時候，朱爸爸因為看不慣長子對大兒媳婦過于殷勤，又唉聲嘆氣起來。眼見他一點點把持不住心情，臉也晴轉(zhuǎn)陰起來，朱盛中開口解釋道：“婷婷剛為我吃過苦，受過罪，我對她好點，實在是應(yīng)該的?！?p> 朱媽媽握筷子的手一下子凝固在半空中。
“什么意思？”朱爸爸反應(yīng)不過來。
朱盛中不說話。
“我剛墮過胎?！碧m婷用響亮的聲音回答。
朱爸爸一臉駭然：“什么？你這個女人！膽大包天！你竟然！你竟然！”朱爸爸有一口老血噎喉嚨口的感覺，“竟然”不出來，但確鑿眼睛和臉一起血紅起來。
蘭婷一邊的嘴角抽起，冷哼起來。表情之扭曲、復(fù)雜，看起來有點像哮喘行將發(fā)作。
“倒了八輩子血霉！你個掃把星！你個破爛貨……”朱爸爸剛要氣場全開開罵，就聽耳邊一聲斷喝：“夠了！”
朱盛中像是好斗的公雞，吃了內(nèi)心無法承受的敗仗，此刻正拼死嘶吼以捍衛(wèi)尊嚴：“夠了！這是我自己小家里的事情！請你尊重我們的決定！”
“你們的……決定？”朱爸爸有些發(fā)懵。他求助般望向朱媽媽。朱媽媽正在閉目調(diào)整自己的呼吸，朱爸爸只好獨自奮斗，“你們商量好的？”
蘭婷似乎有話要說，她的嘴唇在哆嗦，眼睛里淚花一點點蓄起來。正當她要開口，朱媽媽恰巧搶先一步。
“行了。既然是他們自己的事，我們就閉嘴。”
蘭婷的淚珠，無聲地落下來，掛在了下巴頜，倔強地停留了很久。
朱爸爸失魂落魄，一直坐在餐桌邊，一直沒有再動筷子。
整場突如其來爆發(fā)的矛盾中，朱盛庸和馮嫣，大氣不敢出，一點存在感不敢刷。
午飯后不久，哥哥朱盛中帶著蘭婷回他們自己小家。
朱盛庸為避免爸爸在馮嫣面前暴露更多不堪，趕緊也帶著馮嫣溜之大吉。
晃蕩在炎熱的馬路上，朱盛庸和馮嫣十指相扣，情不自禁猜度起哥哥和嫂嫂的事情來。
“我看蘭婷的樣子好委屈呢?！瘪T嫣道。畢竟沒有跟朱盛庸成婚，馮嫣背地里并不喊蘭婷“嫂嫂”，而是直呼其名。
“哼，肯定是我哥哥的主意?！?p> “你是說哥哥故意讓蘭婷墮胎？為什么？”
“哥哥總是說，有了孩子就會吵架，有了孩子就沒有愛情，甚至，有了孩子就沒有自我。還有嘛……”朱盛庸有些遲疑。他突然覺得，不應(yīng)該在馮嫣面前口無遮攔暴露太多哥哥的私人秘密。
“還有什么？”馮嫣感興趣極了。說起這些，她眼睛直冒光。
“還有……我哥哥哮喘。他可能怕他的孩子不幸也遺傳這一點?！敝焓⒂拐Z氣低沉地說道。
他想隱瞞的，并不是這一點。
而是，哥哥在成長的過程中，不止一次對父母憤怒地抱怨。他不止一次質(zhì)問父母，為什么生活得這么捉襟見肘還要生孩子？為什么自己都過不好還要不負責(zé)任地生孩子？為什么生一個不夠還要生第二個？
當哥哥哮喘發(fā)作時，他大口喘著氣，像是被無形的手扼住了喉嚨，他憋得臉通紅，脖頸和太陽穴青筋暴起，眼睛里同時冒出恐懼和憤怒的目光。他急劇喘息，卻仍舊喘不過來氣。那情景確實很恐怖。
爸爸每逢這種時候就暴怒，摔東西，咒罵。小時候不能理解，現(xiàn)在想來，爸爸內(nèi)心也一定是感到恐懼、心疼和無奈，所以才會那么憤怒。
比起身體承受的痛苦，讀上海中學(xué)的哥哥，在整個成長期，還默默承受了很多心靈上的痛苦。
他本來就聰慧，敏感，長相異常漂亮，從小被四周鄰居夸贊到大，不知不覺養(yǎng)成高傲和自視甚高的性格。去上海中學(xué)讀書之前，他是班級里最耀眼的存在，是老師眼中無可替代的寵兒。
到了上海中學(xué)，一切都變了。
他不再成績拔尖，甚至不再長相出眾。不是他變差了，而是同學(xué)變優(yōu)異了。世界上怎么會有那么多成績超群、長相出眾的孩子啊。
這種心里落差，沒有父母開導(dǎo)，硬生生砸在朱盛中高傲的小心靈上。此外，還有更致命的。朱盛中發(fā)現(xiàn)他的同學(xué)們非富即貴，背景如他這般平凡的，幾乎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