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說:“得勸勸嫂子不能在外面亂講……不,還是你們這些女人,有空去多陪陪我嫂子說話,讓她跟你們傾訴出來,就不會去跟外人講了。甭管我哥做人多不地道,他總歸還是沒鬧出笑話來,可不能再讓我嫂子去鬧笑話?!?p> 我媽說我爸:“行,行,你們蘭家啊,就體面最重要,女人家的感受才不重要。”
我爸正色道:“我們蘭家的家訓,人活一張臉,臉都不要了還有什么感受可言?唉喲,我這個大哥啊,他是腦子出了什么問題才會要干這種事?”
我聽出來了,我爸不是不幸災樂禍的。
我理解我爸,從小到大,光環(huán)都套在大伯身上,父母的注意力也都集中在大伯身上,我爸自覺接受矮身一等,認為自己樣樣都不如大伯,現(xiàn)在突然知道了大伯的陰暗面,而且還是爺爺無論如何都不會認可的缺陷,我爸多年來的內心壓力肯定釋放出來不少。
不過我想,我爸還不知道爺爺就是因為大伯這個事病逝的呢,如果我爸知道,那恐怕要沖上去跟大伯打架的,就不只是文玉大哥的小舅舅一個人了。
我爸爸可是體育老師,孔武有力,而且雖然明知道父母偏心,仍對父母有著極深厚的感情,他要真跟大伯動起手來,我猜大伯絕不止是被敲破頭縫針那么簡單。
也幸好是趙家的小舅先跟大伯打了一架,這一架把大伯母給打醒了,她和大伯把小舅從看守所里保出來之后,抑郁崩潰的狀態(tài)似乎就好轉了,從此后再也沒有跟親戚們抱怨過大伯。
我自始至終沒有說過任何話,一則我是小孩,沒有我插嘴的余地,另外,我謹記著爺爺臨終前跟我講的話,只要我不開口,我大伯就不敢破罐子破摔,他總會有顧忌,不敢鬧得盡人皆知,而事情鬧不大,就總有轉圜的余地。
見怪不怪,其怪自敗……現(xiàn)在你們知道,我為什么如此相信傳統(tǒng)的力量了吧?
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四十多歲了,越發(fā)覺得遇事沉住氣,不要急于反應,這是極好的人生態(tài)度。人心的算計應該是算長遠,算大義,千萬不能只算眼前,算急利,若這樣算,多半是聰明反被聰明誤。
最近,大伯家里再起波瀾,我便馬上又想起了爺爺?shù)脑挘m家的體面最重要,無論隔壁林家夫人與大伯父有什么瓜葛,我都要沉住氣,搞清楚情況,然后,該出手時就出手。
不急于反應,不等于沒有反應,而是要在合適的時機,以合適的方式,正確地做出反應。
從我旁觀的角度來看,大伯家的反應還算不錯,很快他和大伯母就出國環(huán)球旅行了,排除了我們怕鬧到姿態(tài)不好看的最大擔心。剩下就是高教授和趙家小舅似乎在打聽什么消息,這反應依我看就有點過激,我大伯家的舊事,跟他們算是幾桿子才能打著的關系呢?
高教授對我奶奶有著異乎尋常的親近和關注,我不太了解具體原因,但我猜測,應該是與我在爺爺床頭看到的那根奇怪樹枝有關系。而他知道我爺爺奶奶家里有這根樹枝,還是我無意中跟他提到的。
我高中時轉了文科班,三妹妹的爸爸給我補習語文,我常去三妹妹家,管她爸爸叫高姨父。我們大家族孩子多嘛,去三妹妹家補習的也不只我一個孩子,可高姨父最喜歡的學生就是我,他總說我對文字和語言的悟性很高,將來應該從事又會理解又會表達的工作。
被他說著了,我現(xiàn)在還真是術業(yè)有專攻。
因為喜歡我,高姨父會主動給我開小灶,比如忽然在哪里看到一篇好文章,覺得很值得我借鑒,會打電話專門叫我過去給我講解。我喜歡語文,高姨父一叫我就會去,手里有什么事兒都丟下不理,為此我媽罵過我好幾次,說一個當?shù)木蜁缘脪熳±夏?,一個當閨女的就曉得掛住親戚,總之都不把她這個當媽的掛在心上。
老實說,我媽的確是辛苦,不過好在,還有我妹,我妹是我媽的貼心小棉襖,我這樣呢,她就將就著吧。
記得那一次是高姨父給我講高考作文題,看圖寫議論文,圖是夸父逐日,畫面里的夸父正在大汗淋漓地望日而奔,身后有一片樹林。姨父給我開小灶的重點,是講如何把議論文寫出新意來,他給我念《山海經(jīng)》里的原文,然后不無得意地跟我說,他有一個學生,專門就夸父逐日寫了篇研究文章,研究點著落在夸父手杖所化的鄧林上,這個學生認為夸父逐日是為了攫取太陽能,結果成功了,以己身和手杖為引,利用太陽能生發(fā)了鄧林,鄧林絕不是普通的桃林,而是古人利用太陽能的能量矩陣,只不過日久失傳再也無法得見真顏,千萬年以訛傳訛,才留下桃林辟邪驅鬼的傳說。高姨父認為,觀點對錯且先不論,這篇文章寫得實在是耳目一新,故此講給我聽,啟發(fā)我思考。
我還真的被啟發(fā)了,驀然就想起來爺爺床頭的那根奇怪樹枝,對高姨父說:“要是真的有樹枝能千年不爛,會不會就是鄧林的桃枝呢?利用的是太陽能,大概就可以一直不壞吧?”
高姨父被我問得一楞,道:“千年不爛的桃枝?你在哪里見過?”
我想,爺爺臨終前單獨叫我去說話這件事,親戚們都知道,不必隱瞞,就說:“高姨父,我突然想起來,那年爺爺去世前,說我是關門弟子,叫我去囑咐的那天,我看見爺爺?shù)拇差^擺了一根樹枝,沒有樹葉,就只有幾根椏杈,顯得很枯干,應該摘下來了很久,但絕對沒有腐爛的跡象,感覺仿佛無論過多少年都會是這個樣子,您說會是桃枝嗎?”
高姨父霍地站了起來,走到我跟前,十分驚訝地問:“你在爺爺家里看到有奇怪的桃枝?”
我嚇了一跳,有些后悔對高姨父說這事,但話已出口,不得不答道:“呃……我以為您也見過呢,我就看見那一次,也不知道是不是桃枝,更不知道是哪里來的,我就是……忽然聯(lián)想到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