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怪我媽看見我爸掐住我,會不管不顧地直接殺死他。
而我呢?我為什么竟沒有絲毫想要救我爸的欲望?我眼睜睜地看著我媽刺他的背,我眼睜睜地看著他倒下去,我還眼睜睜地,在黑暗中看著他咽下最后一口氣。
我是怎么回事?他是我的親生父親啊,不管他對我那個從未謀面的小姐姐做過什么十惡不赦的事情,都和我沒有直接關(guān)系呀,他對我一直很好,就算最后我激怒他,他也并沒有真的想要傷害我,他正準(zhǔn)備要放開雙手的時候,我媽媽刺中了他,我本來可以出聲提醒他的,我為什么一聲未出?
我到底是怎么了?
我想不明白,我只知道,有一副雪白的枯骨,就如在深深的水底漂蕩似的,一直在我腦海里晃來晃去,晃來晃去……晃到我無力指揮我自己的身體,去進(jìn)行任何行動。
一直等到了阿姨們每天的正常上班時間,結(jié)果她倆剛從地下室打開門走上來,就被客廳里的血腥嚇炸了,尖叫著打開大門狂奔而出,叫喊著“殺人了”……“殺人了”……
我媽死死摟住我,我半點也不掙扎,娘兒倆就維持著退縮在角落里的姿式一動也不動,茫然看著眼前人來人往。
最先聽到動靜,沖進(jìn)我家里來的是蘭姐姐和她的爸媽,蘭姐姐推了我?guī)紫?,見我沒反應(yīng),我媽更是死不撒手,就站到一邊去打電話報警。蘭伯母見不得血,瞅了一眼扭頭退出屋去,我家的房門大開著,我能聽見她在外面院門那里,按著門禁狂呼物業(yè)。
而蘭姐姐的爸爸,卻蹲下身來,攥著兩只手放在膝上,小心地尋找我媽的目光,緊緊盯著她看。
我媽本來目光呆凝,沒有焦點地投向血泊中的我爸。結(jié)果被蘭伯伯擋住了,好一會兒,她才意識到面前蹲著一個人,她的視線漸漸聚集,接著,她好象是認(rèn)出了蘭伯伯,驀然身子一挺,眼光牢牢對準(zhǔn)蘭伯伯,手上不自覺地加力,我?guī)缀醣凰龘У么Р簧蠚鈦怼?p> 他們倆,誰都沒有說話。
我卻忽然,心明如鏡。
我那個小姐姐的生身父親,原來,竟是蘭伯伯啊。
蘭姐姐兩年前剛離婚的時候,不愿意回家聽老人嘮叨,家里人又不放心她,就請我去陪她住了一個多月。有個晚上,蘭姐姐喝多了點酒,嫌我說她心眼兒小不愛原諒人的話不中聽,就同我講了些她爸媽的事。并沒告訴我很多細(xì)節(jié),蘭姐姐只說,她爸在她出生前找了個二奶,好象遇到了真愛,秘密包養(yǎng)著,她們家沒人知道是誰。她爸當(dāng)年寧愿凈身出戶,非要跟她媽媽離婚,還說什么,要憑自己的工作再掙錢去和二奶結(jié)婚。蘭家老奶奶支持兒媳婦,不知使了什么花招,沒出兩個月竟然讓她媽媽懷上了她,這下她爸覺得自己再也無顏面對二奶,不得不回過頭來一心顧家。
蘭姐姐酒意醺醺地敲打我,說:“傻妹子,原諒男人?說的輕巧,不要付出代價的嗎?你別看我爸我媽好象很恩愛,可他對自己包二奶的那一段事守口如瓶,從沒跟我媽懺悔過,我媽雖從來不問,但心里能沒刺嗎?天天心里扎著根刺過日子,能好受嗎?什么愛情,什么包容,都不如一拍兩散干凈。我要是猶豫,再跟那男人生個孩子,我這輩子就會變得跟我媽一樣了?!?p> 我問蘭姐姐:“可你把那個男人蹬了,又不重新找,這么長時間一個人過,多么孤清寂寞啊。姐,世界上哪兒有完美無缺的事呢?一點兒刺都不原諒不包容,你還能跟誰過在一起呢?”
蘭姐姐豪言壯語地對我說:“我跟誰都過不到一起,行了吧?啊,我認(rèn)了……我就這樣小心眼兒,怎么滴吧,我不怕孤獨,我圖個自在?!?p> 在那時,我聽著蘭姐姐跟我說她爸媽的事,不過是尋常的酒后感慨,覺得離我自己非常遙遠(yuǎn),而且我并不認(rèn)同蘭姐姐的觀點??涩F(xiàn)如今,看見我媽和蘭伯伯四目凝然相對,我突然就明白了一切。
我明白了為什么蘭伯伯會買我家隔壁的這棟別墅,我明白了我媽為什么拼命討蘭奶奶歡心還認(rèn)她做干媽,我甚至明白了蘭奶奶為什么會同意讓她愛逾性命的蘭姐姐陪我出門走這一趟……心里天天扎著的那根刺啊,原來竟要付出這樣的代價。
只是,蘭伯伯知道小姐姐的存在嗎?蘭伯伯知道我的父親曾對小姐姐做過什么嗎?
我盯著蘭伯伯的眼睛看,他卻只看著我媽,他的眼光里,有心疼,有疑問,有焦灼,也有壓抑……卻唯獨沒有親近。我看見他放在膝頭,緊攥著不敢伸向前的雙手,明白了,無論是過去還是現(xiàn)在,蘭伯伯無論如何都不會公開場合表露出跟我媽的關(guān)系。
我又去盯著我媽的眼睛看,我媽也只看住蘭伯伯,她的眼光里,有不甘,有悲傷,有痛楚,有疏離……卻也沒有親近。這樣兩個曾經(jīng)不顧一切彼此相愛的人啊,明顯有著到現(xiàn)在也不曾互相忘懷的情感,竟會再沒有絲毫親近之意。
我猜,大概蘭伯伯并不知道小姐姐的存在,蘭家搬來時,我的小姐姐已經(jīng)不在了,而蘭伯伯是一個能為了孩子犧牲愛情的男人,既然犧牲就不會回頭,他決定傷害我媽,就再深愛,恐怕也不敢親近了吧?至于我媽,那一次為了愛情的博命燃燒,最終竟落到如此下場,對于陷她入此絕境的男人,又怎么還能再親近得起來?
所以,他倆只是無言相對,目光糾纏在一起,身體卻隔得很遠(yuǎn),都僵硬如石。
我在想著,什么愛情,什么包容,什么原諒,什么地老天荒……那副小小的雪白尸骨就橫亙在我們中間,映襯著不遠(yuǎn)處浸泡在濃稠血漬中的我爸,這樣可怕的事實,這樣凄絕的過往,可以毀天滅地,什么都剩不下來。
我徹底原諒了我媽為逼我結(jié)婚所做的一切,是的,媽,我終于明白了你說的“可怕后果”到底是什。女人不可以為愛不顧一切,女人終究還是要有個名正言順,否則那根刺扎在歲月里,自己付出的代價不夠,下一代還得繼續(xù)償付,就如媽媽和我的小姐姐。
不過,雖然能理解我媽媽的心態(tài),可并不等我認(rèn)同她的心態(tài),只是現(xiàn)在的我好似泡在粘粘的泥漿里一樣,沒辦法想明白自己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