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黑色小狗

　　夜色凄清。

　　年輕的他靠著樹，遙望那邊奔騰的血河，時不時便有穢鬼、禍靈試圖渡過來，卻被千百條血紅手臂扯斷撕碎融進(jìn)血河，使其顏色更顯深沉。

　　一個無聊的晚上。他想。

　　他是邊軍斥候，任務(wù)只有一個，即是查探鬼蜮死物過界的情況，若對方實力較弱則就地格殺，若為太過麻煩的強(qiáng)者那就立即把消息傳達(dá)回營地。

　　雖然很是無聊，不過他可不會大意輕敵、玩忽職守。即使他很年輕，便已經(jīng)成為了中階武者兼初階術(shù)士，在同齡人中稱得上良金美玉之資質(zhì)，如果不是他的父親想要他在邊界這邊歷練一番，恐怕早就于國內(nèi)聲名鵲起了。但他天性謹(jǐn)慎，懂得隱忍，所以五年過去，軍中也僅有少數(shù)高層知道有個來自王都權(quán)貴家族的小小斥候。

　　畢竟重?fù)?dān)在肩啊。無聊的晚上，無聊的他，無聊地想著。雖是王都權(quán)貴家族，權(quán)力、財富、人脈、傳承種種都是常人難以想象的，可在朧月之王的威勢下，又算什么呢？一個權(quán)貴家族，有了一個可能掌握其全部傳承的繼任者是不合情理的。于是父親要求他從王都來到這里，避避風(fēng)頭，當(dāng)條蟄伏于淵的潛龍，有朝一日，歸于王都接手家業(yè)。——潛龍？興許在那位王的眼里，只是一只被攆出去的狗罷了。

　　他笑了笑。他最仰慕的，不是父親，而是那個頭戴王冠的現(xiàn)在已衰頹得有些過分了的老人。猶記得，老人曾在他還是孩子的時候，指著花園里被公主追得汪汪叫的小狗，漫不經(jīng)心地對他說了一句話。

　　“王都權(quán)貴皆如此?！?p>　　他心神往之。他后來逐漸明白，那不只是王憑借無上權(quán)勢的輕蔑，還有著作為朧月王國第一術(shù)士的自信！

　　若我得道，可否如是……

　　想得太多了。他將飄遠(yuǎn)的思緒拉了回來，繼續(xù)遙望著奔騰的血河打發(fā)時間。

　　穢鬼、禍靈常常在夜里渡河，妄圖到鬼蜮之外尋覓食糧，只是今時不同往日，血河異變，它們竟因為體內(nèi)蘊(yùn)有生命精華，反成了血河的餐點，頗有滑稽難言的荒唐感。

　　時光緩緩流淌。

　　倦意襲來，他拍了拍臉頰，想讓自己清醒些。

　　很快就會有人來輪替了。他正想著，神經(jīng)忽然緊繃——血河那邊有了動靜。

　　一只黑色小狗借著夜色遮掩，不知不覺地從對面悠哉悠哉游了過來，上岸后還裝模做樣抖了抖根本沒濕分毫的皮毛，然后隨意看了看左右兩側(cè)，接著就望向這邊，恰好與他對視。

　　它似乎在自以為友好地微笑。

　　他背后乍起涼意，靠著樹的半邊身子竟然有些發(fā)麻?！撍?，哪怕再蠢笨的人在此也曉得這只黑色小狗有多難對付。那條埋葬了不知多少生者死物的血河仿佛沒察覺到它的存在似的！

　　他正要念起傳訊術(shù)的咒語，肩上驟然一沉，脖頸多了一抹涼意，周身法力凝滯難行。

　　自知結(jié)局，沒有回頭，只是心里哀嘆道，達(dá)倫啊達(dá)倫，你怎么就如此倒霉遇到了這等怪物呀。

　　黑色小狗剎那間跨越了數(shù)里的距離，蹲在他肩上，微笑著輕輕按下放在其人脖頸上的爪子。

　　一顆頭顱飛起。

　　血柱噴發(fā)，染紅了一旁無言的樹。

　　從開始到結(jié)束，不過瞬息之間。

　　黑色小狗微笑著看向相隔不遠(yuǎn)的地方，正悚然驚呼的他的同僚。

　　————

　　營地的篝火噼里啪啦地燃燒著。

　　守夜的兵士睡眼惺忪，連連打了幾個哈欠。

　　巡邏衛(wèi)隊又換了一崗。

　　一頂搭在不起眼的角落的帳篷中，灰袍巫師臉上冷漠的神情突然變?yōu)樾爱惖男θ?，他低聲?yīng)著直接在腦子里響起的模糊不清的聲音。

　　“是，我主，愿為您效勞……”

　　巫師一面解下衣袍，袒胸露腹，一面抬手拿起分外冰涼的匕首。

　　生死一念而已。

　　他將匕首刺入胸膛，滾燙的熱血如泉涌出，痛感難忍，卻只是悶哼了一聲，強(qiáng)撐著擰轉(zhuǎn)手腕向下拉動開了一條極深的口子。

　　別怕，很快就完了。他咬緊牙關(guān)，安慰著自己。之后我主恩賜之神術(shù)生效的時候，便有無上威能將為我所用，這點疼痛又算得了什么！

　　那些從巫師體內(nèi)流出的滾燙熱血順著匕首滴落在地，似有意識般自行流動，緩緩地在他的身下畫成了一道字符難辨的法陣。

　　“奉冥尊之位，奉葬主之靈，奉血紅之月，祈降偉力，以成仆愿！”

　　法陣運(yùn)轉(zhuǎn)，散發(fā)暗芒。

　　要來了，我用了大半輩子追求的力量！

　　他邪異地笑道，眼角卻微微抽搐，身體先是僵硬了片刻，而后遽然炸開，血肉灑落一地。

　　靜默許久。

　　散發(fā)暗芒的法陣?yán)锩媾莱鰜砹艘恢蛔ψ尤局E的黑色小狗。

　　它很是挑剔地揀了舌頭、心臟、肝脾等較為鮮嫩的碎塊出來，吞咽下肚的時候神情還略帶嫌棄。

　　巫師的血肉也不過如此。

　　黑色小狗吃干抹凈過后，意猶未盡地舔了舔嘴角。

　　幸好，這里還有些許美味可以盡興。

　　“怎么有股血腥味？”

　　“怕是出事了！”

　　“在那邊，快去看看！”

　　帳篷外響起迅速接近的人聲。

　　黑色小狗爪子踩在巫師殘缺模糊的混雜著期待希冀和悔恨驚恐的臉上，微笑著顯露真身。

　　————

　　無數(shù)鬼蜮死物前仆后繼強(qiáng)渡血河，像是被什么驅(qū)趕著似的，也不顧那千百條血紅的手臂正兇狂地捕食。

　　它獨自而行，走過無垠荒野，穿越鬼靈聚成的長流，來到了作為鬼蜮界限的血河岸邊。

　　雖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可看著眼前的情形，它感覺也許有災(zāi)禍即將或者已經(jīng)降臨了。

　　它看向鬼蜮外遠(yuǎn)處，那里有座營地，燃燒的篝火看起來很是溫暖。

　　下一刻，一道扭曲黑影撐破帳篷，化為高可抵云霄、重可陷坤輿的龐然大物，朝天一吼，方圓皆震，仿佛妖魔出世。

　　其后大概一百里，隔著森嚴(yán)軍防，依稀可見諸多村鎮(zhèn)聚落的輪廓。

　　再往后，萬戶燈火映明月……

　　總得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它想。

　　哪怕我已經(jīng)死了，非人了，被歲月遺忘了。

　　信手揮出簇簇焰火，將周邊的群鬼眾靈焚燒一空。

　　踏著奔騰的血河，向前走去。

　　高歌以我殘魂，哪怕萬載沉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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