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薄霧籠罩之中,一輛帶重枷的囚車伴隨著沉重的車轍聲,由天牢緩緩前往西京南城門。這道門還有一個名字,叫悔過門,只不過從這里出去的人不是死囚就是重刑犯,縱然有心悔過,也永遠無法回到過去。
因為事先安排,囚車行進途中并無人跡,沒有看熱鬧的老百姓,沒有譏誚、謾罵和圍觀,這讓炵烆心里舒服了一些??僧?dāng)囚車一路走出京城,仍然沒有一個人來送行時,他心里又泛起一股茫然地、蒼涼的沒落感。盡管明知多一個人送行,前往丘池國的漫漫囚徒之旅也不會縮短半分,還會徒增傷感,但每遠離一步,這種沒落感就增強幾分。
當(dāng)西京地界惟余蒙蒙輪廓時,一陣清越的馬蹄聲打破了死一般的沉寂和落寞,也將炵烆被凌亂散發(fā)遮掩的目光吸引了過去。
然而沖破霧紗而來的,是他最不想見,也最沒想到還能再見的人。
炵穎在車前停下,翻身下了馬,他身后跟著三輛馬車,前面兩輛車下來六個人,分別是炵烆最得力的近侍和他昔日最寵愛的愛妃。
晨霧當(dāng)中,牢籠里外,兩人四目相望,良久無言。
對于炵穎,他已度過與面前這個人易位而處初期的所有情緒,一切歸復(fù)平靜。而炵烆則完全不同,他靠著炮制廬陵冤案入主東宮,這些年苦心經(jīng)營,眼見離帝位已經(jīng)那么近,近得只在咫尺,孰知一朝夢碎,繁華忽成煙云,前程滿目凄涼,此刻除了身上的重枷和天牢里那一股并不濃郁,但久久揮之不去的酸味,自己已經(jīng)一無所有。曾經(jīng)擁有的一切被眼前這個衣著華麗、神采奕奕的人取代。
“你來干什么,”還是炵烆打破了僵局,“來奚落我么?”
炵穎微微轉(zhuǎn)身,望向隨來的六個人:“我們來送送你?!?p> 隨炵穎而來的六個人站得遠遠地,全都低著頭一語不發(fā),炵穎目光所及,他們更是垂頭喪氣,似乎深怕靠近自己。
“送我?”見此情狀,炵烆咧嘴一笑,仰頭眨了眨眼,“是想讓大家都看到這一幕吧?我已經(jīng)淪落至此,你想怎么奚落就奚落吧,我無所謂?!?p> 炵穎冷靜地打量著他,目光鎮(zhèn)定而坦然:“路是你一步步自己走出來的,怪不得別人。”
“是嗎?”炵烆嘲諷之中帶著幾分怨毒之意,“你是不是要說,那個姓墨的,他在江南攪弄風(fēng)云,最后又滲入到我身邊,這一切都是他自己的主意,和你沒有半點關(guān)系?”
炵穎抿了抿嘴,沒有做任何解釋,因為既無必要,也解釋不清。
炵烆臉上浮現(xiàn)出短暫的勝利的笑容,但很快又消失在仇恨當(dāng)中:“當(dāng)年你謀反只是貶到允州,那兒不但就在西唐境內(nèi),離京城也近,我呢,我要被放逐到丘池國。哼,這些日子在天牢我想得很清楚,你比我狠,你贏了,我炵烆愿賭服輸?!?p> “你的意思,把你流放到丘池國,是我在這里面做了文章?”
“別告訴我你沒有?!?p> 炵穎仍沒有解釋,沉吟了一下后,道:“是父皇讓我來的……他讓我問你有沒有什么要求?!彼緛硪f“他讓你放心,不會虧待麗妃娘娘”,可見炵穎仍是滿懷怨念,話到嘴邊又改了口。
炵烆渾身一震,雙手緊抓囚籠道:“真的是父皇讓你來的?”
“父皇圣意,我豈敢假傳。”
炵烆快速地審視著炵穎,亂發(fā)遮擋下的雙目迸出興奮的光芒,不過那一抹光亮很快被戒備之色取代。
“你到底想干什么?連丘池國也不讓我去嗎?”
“這六個人,是我擅自做主讓他們隨你西去的,詔令只準(zhǔn)你一個人前往,這幾個人我會想辦法讓他們晚一步啟程,你還有什么要求,能滿足你的,我會盡量滿足?!?p> 炵烆審視了一會兒炵穎,目光從六個人身上緩緩移到三駕馬車上,這才發(fā)現(xiàn)他們當(dāng)中兩個人臂上掛著包袱,透過第三輛馬車的車窗,能看到車中滿滿堆放的行李。
是啊,自己淪落至此,是再沒有翻身的機會了,以炵穎的脾性,不會專程來此落井下石,他身為太子,奉父皇口諭前來送自己一程也在情理之中。一想到自己對炵穎的所作所為,他心頭突然一熱,眼眶不由發(fā)潮。
“哥哥,好哥哥,求求你,求求你求求父皇,我不要去丘池國,我想留在西唐,允州,讓我去做允州王,不行去嶺南或者劍南也好,我真的不想客死異國別鄉(xiāng),那里太苦了,我會死的……”說到這里,炵烆哭著跪在了囚車中。
炵穎望著他,既沒解釋說詔令已傳至全國,再無回旋的余地,也沒有說自己曾勸說過父皇,而是用沉默給了炵烆否定的答案。
炵烆見狀,只好主動退一步:“現(xiàn)在不行,以后呢,父皇年事已高,他已經(jīng)沒有幾年好……我的意思,我在丘池國慢慢熬著,等你讓我回來好不好?”
“還有別的嗎?”
一陣激奮之后,又陷入了絕望,有些神經(jīng)質(zhì)的炵烆目光中又浮出深深的恨意,他恨,恨面前這個人奪走了他的一切,恨墨非毓將他推入萬丈深淵,盡管他到現(xiàn)在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摔下去的??墒?,他知道此時仇恨一點作用也沒有,不可能留在西唐,那現(xiàn)在唯一能做的,能爭取的,就是怎么在丘池國活下去,活得舒適一些。
“那,你能多派幾個人給我嗎?”
“你要多少?”
“一百個,除了他們六個之外,再給我一百個人?!?p> “好?!?p> “丘池國茫茫千里,苦寒貧瘠,能不能把抄沒的家財都還給我,當(dāng)然,除了那些不正當(dāng)手段得來的?!?p> “好,這需要一些時間。”
“良晉和薄姬,她們都被關(guān)在天牢,你能不能放她們一馬?”
“這個……”
“讓她們都來丘池國陪我。”
“還有嗎?”
“東宮乾元殿里都是我最喜愛的東西,能不能也捎給我?”
想帶走的太多,可是路途遙遠,一時間著實難以取舍,炵烆一口氣提了十幾個要求。炵穎一開始還有些遲疑,不過越到后來,越干脆地一一答應(yīng)。
“時間不早了,該啟程了?!?p> “好哥哥,你一定要都給我送去,不許騙我?!睘鐬顫M眼的期許。
炵穎緩緩點了點頭。
天大亮,霧散了,馬車“吱呀”一聲啟程,緩緩開向遙遙的天際。
炵穎毫不猶豫地翻身上馬,揚鞭回城。
炵烆的要求,他全都答應(yīng)了。但每聽到一項要求,他的心就往下沉三分,因為炵烆提到了他積攢的財產(chǎn),他的愛妃,他的用人,甚至他的玩物,但唯獨沒有提到的是,他在冷宮的母親儷妃。
當(dāng)炵烆求他放過良晉和薄姬一馬時,雖然為難,但炵穎會答應(yīng),也一定會辦到,但他沒料到炵烆的要求竟然是讓兩人陪自己去丘池國。
于是,承諾漸漸變成了謊言,兩人分別時那一次點頭,算是對炵烆這四年讓自己受盡苦難的報復(fù)吧。
到最后,他也沒有傳達父皇的旨意,因為沒有必要。在炵烆心里,他的母親儷妃還不如他喜愛的一條珠串。作為兄長,他建議過唐帝對炵烆從輕處置,作為受害者,他只是建議,并未苦求。作為兄長,他親自前來送行,作為受害者,他更多的是來完成父親的旨意。
“你們都不必去丘池國了?!?p> “啊……殿下……您說什么……”
回答六名隨行者的,是高高揚起的塵土和快速遠去的馬蹄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