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說,此案屬于機密,不得泄露給任何人。不過這些年不少案子顏雪都會破例參與,很多有時候還能起關鍵作用,唐帝對此不但持默許態(tài)度,有時候遇到難題,還會責問御史臺有沒有問過顏雪,所以慢慢地這種情況成了常態(tài)。劉韌勍看了一眼顏雪,接道:“你老爹暗中已經查到了證據,要是明天刑部有所隱瞞,他就要在陛下面前把所有的人都抖露出來?!?p> 劉韌勍語氣森森,指節(jié)重重的敲著桌子,有意加重了“所有的人”四個字。
“兵部尚書上面,到底是誰?”顏雪問。
劉韌勍左右看了看,沉聲道:“當今的尚書令,長公主的夫君,太子的姑父,陛下的姐夫安丞相?!?p> “安喆山啊?!鳖佈┹p飄飄地應了一句,仿佛在回憶什么。
劉韌勍不料她是這樣的反應,接著道:“這個安喆山在朝中有多大勢力我就不說了,但凡得罪他的,哪一個有好下場,上個月就有房大人被鑊烹的事,這表面上看是刑部的量刑,但誰都知道是因為房大人得罪了安喆山。小妤,你別怪老伯,我這也是為了你爹的安危,迫于無奈才對他下藥的?!?p> “我聽說,太子一直想拉攏安喆山?”顏雪似乎沒聽到劉韌勍的話。
劉韌勍怔了怔,道:“沒錯?!?p> “那就是說,如果爹爹舉證安喆山,不但很可能不會成功,而且還會得罪太子,反過來,如果放他一馬,只問罪他以下的人,安喆山的勢力將會受到重創(chuàng),太子這個時候拉攏他,成功的可能性就會大幾成?!?p> 劉韌勍又是一怔,鎖眉道:“這一點我確實疏忽了,不過這么大的案子,總不能就拿幾個蝦兵蟹將頂罪吧?”
顏雪忽然沖他一笑:“刑部籍嗣童現在指不定頭有多大呢?!?p> “嗯?”
“他們是一定不愿意舉證安喆山的,可又怕御史臺手里握有證據,明天被當眾戳穿?!?p> “嗯,有道理,你說這個干什么?”劉韌勍越聽越糊涂。
“我想請你現在去一趟籍府,請他放過安喆山?!鳖佈┩艘谎鄹赣H,“告訴他你已經控制住我爹,請他放心,明天御史臺不會讓他難堪?!?p> 劉韌勍兩道有些花白的眉毛幾乎連成一條線,他揉了揉眼,以為自己喝醉聽錯了,卻見顏煜也瞪著女兒,才確認自己沒聽錯。
“臭丫頭,你說什么!”顏煜掙扎著想站起來,無奈雙腿一點力氣也沒有,只是僅僅拽著扶手。
一開始,劉韌勍的神色只是不解、疑惑,可是越到后來,他的神色越凝重,似乎比這茫茫夜色還要沉重。
忽然,他又抬頭仰天大笑起來,笑得前俯后仰,幾乎站立不穩(wěn)。
“你笑什么?”
“我笑我老糊涂了,竟然會懷疑你投靠了炵烆?!?p> “不可能嗎?”顏雪臉上始終洋溢著淡淡的笑容。
“你是我看著長大的,你的心在哪里,我還是知道的?!眲㈨g勍慈愛地望著她,道,“我知道你這丫頭鬼點子多,不過,你要讓我去籍府,也得告訴我原因?!?p> “什么原因?”顏煜氣得臉都黑了,“放過真兇,還會促成他和炵烆勾結,什么原因也不行!”
“爹,你先別生氣,待會兒我會給你解釋。劉老伯,我們到那邊說話。”顏雪站起來,踱步到涼亭外的一條走廊中,劉韌當即跟了過去。
“雖然刑部告發(fā)安喆山的可能性幾乎為零,”沉默良久,劉韌勍終于忍不住道,“可我還是不明白,你為什么會讓我去表明我們這邊的態(tài)度?”
“我也不明白?!?p> 夜色如墨,兩人頭頂只有一盞昏黃的琉璃燈,丈外就什么也看不清了。劉韌勍疑惑地望著她,顯然沒料到得到的是這樣的回答。
“我只知道,一年前他在夏呂做蕭子鈺的謀士,結果江南官場幾乎翻了個底朝天,他來京城不到一個月,炵烻和炵勒都先后出事。不瞞劉老伯,鄂沐圖貪腐一案,也是他發(fā)現,并一手揭露的。”
先是一頭霧水,漸漸地,劉韌勍鎖定在顏雪臉上的目光變得驚駭,面容變得蒼白,酒也已經完全醒了。顏雪這幾句短短的話包含了太多內容,以至于讓他的呼吸也有些痙攣,臉上的肌肉也有些僵硬。
“你是說,去年的江南之亂,還有炵烻和炵勒的事,都是有人暗中策劃?”
“當然我也出了力,”顏雪笑道,“一點點?!?p> “他是誰?”
“太子的一個仇家?!?p> “仇家?”劉韌勍回過神后,認真地思考了著顏雪的話。良久,他才說了一句:“他助太子除掉炵烻和炵勒,這是哪門子的仇家?”
“他雖然沒說,不過我總結出來八個字。”
“什么?”
“物極必反,盛極而衰。”
劉韌勍定定地顏雪,再次陷入沉默,良久,良久的沉默。
顏雪上前兩步,素手扶著一旁粗獷的石柱,緩緩道:“要不是一年后再回過頭去看,我也不會相信,他選擇報復蕭子鈺的方式,是去蕭府做謀士?!?p> “江南是太子的地盤,十六州的官員是沒有幾個清白的,可炵烻炵勒……”劉韌勍回過頭,“他到底是誰,會有如此大才?”
“一介布衣?!?p> 劉韌勍留意了一下顏雪的臉色:“我是說他的來歷?!?p> “我過來給劉伯您說這些,是希望你相信我,我沒有投靠了太子。我和他,還有伯伯和爹爹的目的也許各不一樣,但我們的方向是相同的?!?p> “你過去一年不肯回京,就是為了他?”劉韌勍看了她一眼。
顏雪沒有否認,算是大方的承認了這種說法。
“小妤,你可不要被兒女之情沖昏了頭腦。”劉韌勍這話,慈祥中帶著深深的隱憂。
顏雪轉過頭來,沖著面前這個看著自己長大的伯伯一笑:“放心,我知道什么事該清醒,什么事該糊涂?!?p> 對于這句話,劉韌勍顯然是深信的,因此并沒有反駁,不過他仍有太多疑問。
“就算我犯了糊涂,有一點也可以毫無疑問地確認,”顏雪補充道,“他與太子有著不共戴天之仇
“他既是一介布衣,怎么會和太子結仇?”
“現在還不能告訴你,不過伯伯放心,總有一天,你會知道真相,所有的真相。”
要思考的問題太多,讓劉韌勍一個晚上,兩個晚上也想不完。他首先想到的是“庚子日兇案”,因為這個案子是他經手的,他和顏煜都覺得,此案辦得太順。然后是鄂沐圖案,當中也有蹊蹺,比如突然出現又突然消失的“強匪”,比如全城已然風聲鶴唳,幾個守將卻都坐等被拿。最讓劉韌勍吃驚的是,一年前震驚朝野的江南諸案,原來竟是有人暗中操縱,而且,不單單是自己,整個御史臺,甚至整個朝廷,似乎都只是此人的棋子。
他越想,越是覺得害怕。在御史大夫的位置上已經做了幾十年了,他不是沒有怕過,但這時候,他真的感覺得到,來自內心深處的不安與害怕。
他再次將目光投向顏雪,黯淡的燈光下,顏雪神情坦然而鎮(zhèn)定。
“劉伯伯,我知道你還有很多疑慮,”顏雪恢復了平日里嬌憨的樣子,推著劉韌勍道,“你有的是時間慢慢想,現在最要緊的是去籍府?!?p> 不管如何,自己既然已經決定阻止顏煜揭發(fā)安喆山,此時去給刑部送上一個順手人情也未嘗不可。
“我去?!眲㈨g勍用力捏了捏自己的手讓自己平靜下來,“有句話我要告訴你,你提到的這個蕭府的謀士,我一定會查清楚他是何方神圣。”
顏雪笑道:“你去查好了,他叫墨非毓,就住在京城的榮府。今天的這些話,也是他讓我告訴你的?!?p> 劉韌勍再一次愣住了。
“他擔心你和我爹因為即將要發(fā)生的事太過絕望,所以才讓我傳話給你?!鳖佈┱诡佉恍?,望著顏煜道,“他是個老頑固,這些話不能給他說,編瞎話哄他的任務就交給你啦。”
望著顏雪離開的身影,劉韌勍的心情始終很沉重,思緒紛涌卻又理不出一個頭緒來。直到聽到顏煜因為女兒不顧自己揚長而去而大吼大叫,他也沒有挪步,只是立于暗廊之下,靜默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