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雪讓侍者留下來,是料到接下來的幾個時辰甚至整個晚上都會是安靜的等待。侍者剛開始很害怕,但在顏雪的要求下玩了幾局牌后,他發(fā)現(xiàn)顏雪不像另一位姑娘殺人不眨眼,還比其他的客人更客氣些,便也漸漸放開了。雖然只是侍者,好在天天混跡賭場的,少年骰子、骨牌、麻雀、酒令、樗蒲無所不會,光是骰子的玩法就有幾十種之多,還主動教了顏雪幾樣。
一直等到將近黎明,才見馮堯疾步上樓。到了門口,先躐纓整襟,這才矩步入內(nèi),向顏雪打了一躬:“請小姐移駕金樂坊?!?p> 在不知顏雪的來歷和目的之前,對方不會選擇在這里會面,這一點(diǎn)顏雪早已料到,所以并沒有遲疑,跟著馮堯出了百金臺。
金樂坊與百金臺僅百步之遙,中間隔了一個賭坊,藏在一個酒館地下。
就是這百步的距離,顏雪還是被十幾個刀斧手“護(hù)翼”著前往。
金樂坊早被清空,跑堂、監(jiān)場、侍者、賭妓全被趕了出去。明晃晃的大廳之中余溫仍在,但空無一人,讓人感覺多少有些詭譎陰森。
馮堯?qū)㈩佈╊I(lǐng)到大門口就退了下去,接下來一共換了四個人,才進(jìn)到二樓東面的一個房間之中。
房間里已有一人背對門口負(fù)手而立。除了四壁的青銅燈,桌上還有兩盞形態(tài)各異的雁足燈,將房間照得透亮。但此人所站的位置正好將頭隱沒在暗影之中。
最后一個領(lǐng)路人斟了茶,對著背影鞠了一躬,默默無聲地退了出去。
“聽說你是個小姑娘?”對方先開了口,但語聲讓人倍感疏遠(yuǎn)。
顏雪不慌不忙地打量著房間:“閣下既然肯來見我這個小姑娘,就不必?cái)[出這副姿態(tài)了吧?”
“小姑娘,我不管你從哪里來,是何身份,給你一個建議,去和馮老板商量一下,如何處理昨晚的亂子,然后馬上離開本縣。”
顏雪的目光漸漸移到他背影上,最后落在他背后的一雙手上,因?yàn)榭床徽媲校窒蚯白吡艘徊健?p> “我請閣下來此,是想共謀合作,或者說,是幫閣下保住白金臺以及這條街的賭坊?!?p> “哦?敢問賭坊有何困厄,要勞姑娘相助?”
“大人何必明知故問?!?p> 對方聽她忽然改稱自己為“大人”,抄在背后的手不由動了一動:“姑娘這話,我實(shí)在聽不懂?!?p> “讓我來解釋一下吧,大人是一名文吏,如果我沒猜錯,當(dāng)是吳縣的文書令?!?p> 對方?jīng)]有任何呼應(yīng),因?yàn)楸硨χ块g,也不看清他臉上的表情。不過,對方緩緩將抄在背后的手放到了身前。
“時間關(guān)系,我就不繞彎子了。大人剛才說的是離開‘本縣’,而不是‘這里’、‘書畫街’或“吳縣”,所以大人必是吳縣父母官,另外,大人右手食指和中指還留墨跡,大拇指關(guān)節(jié)也因筆不離手而變形?!?p> “姑娘知不知道,白金臺之所以采用單線聯(lián)系的方式,就是不能讓任何人知道,書畫街二十七賭坊背后的經(jīng)營者是我陳禺錕?!睂Ψ讲坏珱]有否認(rèn)顏雪的推測,而且轉(zhuǎn)過頭從黑暗中緩緩走了出來。
面前是個中年男子,臉龐清秀,衣袂漣漣,頗有儒雅之風(fēng),充其量四十四五歲,但兩鬢已有華發(fā)。
“姑娘現(xiàn)在見到我了。”
“大人請坐。”
陳禺錕在顏雪對面坐了下來,隨手端起茶又放了下去:“姑娘有什么話請說吧?!?p> “陳大人當(dāng)已知曉穎王來江南的消息?”
“你果然是他的人?”陳禺錕忽然抬起頭,炯炯目光鎖定在顏雪臉龐上。從他如刀的目光之中,可以猜想道,他的經(jīng)歷,他的身份,絕非一個文吏那么簡單。
“穎王此行的目的,是要除掉江丁?!鳖佈┲苯亓水?dāng)?shù)氐馈?p> “什么?”一聽顏雪這句話,陳禺錕臉上肌肉不受控制地一跳。
顏雪容色淡淡道:“我千方百計(jì)與大人見面,是想請大人幫忙,一起除掉吳縣縣令江丁?!?p> “哈哈哈……”陳禺錕干笑三聲,“姑娘口口聲聲說幫我,卻原來是要我效力穎王?!?p> “我知道大人在想什么,”顏雪臉上浮起一抹笑意,“這里是太子的地盤,不管刺史寇大人,吳縣縣令江大人,包括隸屬御史臺的蕭大人都是太子的人,而穎王不過是個被冷落遺忘多年的皇子,要大人幫他除掉江丁,除掉太子的人,簡直就是笑話。”
“難道不是嗎?”
“是。不過,”顏雪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望著陳禺錕道,“陳大人不妨想一想,穎王要干什么,那是他的事,就算他不自量力要與太子做對,陳大人又何苦摻和其中,成為兩大皇儲勢力角逐的犧牲品?”
陳禺錕道:“所以我兩邊互不相幫,不就能置身事外了么?”
“從我踏入書畫街起,就注定不可能是這樣,大人必須另謀出路,而唯一的選擇只能是幫助穎王除掉江丁?!?p> “為何?”
顏雪冷冷一笑,道:“吳縣有七大幫派勢力,而大人控制的賭場只是其中之一,大人不愿意相助,自有其他人愿意。我現(xiàn)在就承諾,只要大人出手相助,我保大人和二十九個賭坊置身事外,并將所有的責(zé)任全部推到那些不肯配合的幫派身上。反之,大人將會成為不肯配合的那一部分。”
陳禺錕猛地一震:“你已經(jīng)與其他幫會取得了聯(lián)系?”
“當(dāng)然不是我?!?p> 陳禺錕目光緊鎖在顏雪臉上,試圖通過她的表情判斷此話的可信度。顏雪面上仍是云淡風(fēng)輕:“大人是經(jīng)營賭坊的,如果覺得我是在危言聳聽,也可以賭一局,你可以現(xiàn)在就出去,立即聯(lián)合其他幫派一起拒絕穎王。不過我提醒大人,一旦走出這扇門,再反悔就來不及了?!?p> 陳禺錕聞此,雙手緩慢地、有些顫抖地放在了桌子下,開始重新審視整件事。不錯,穎王是被冷落,但畢竟是皇子,別說要除掉區(qū)區(qū)一個縣令,就是要動寇甯庸也不是不可能。正如顏雪所說,皇儲之間的斗爭,他完全沒必要摻和,也沒這個資格。
他有些后悔現(xiàn)身來此,可轉(zhuǎn)念一想,就算避而不出依然可能禍從天降。因?yàn)槠溆嗔鶄€幫派會選擇聯(lián)合自己拒絕幫助穎王,還是選擇誣陷自己以自保,他想都不想就可以肯定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而且,一旦七大幫派聯(lián)合起來拒絕穎王,依然會陷入兩大皇子的糾斗之中。
正如顏雪所說,目前唯一的選擇似乎只有配合,才能靠嫁禍其余幫派自保。
他想了很多,唯獨(dú)沒有想的是,江丁是自己的上司,這樣做他會大禍臨頭。
“我憑什么相信姑娘的承諾?”良久的沉默與思考后,陳禺錕終于問了一句。
“穎王要在太子頭上動土,自然不便明示身份,”顏雪緩緩道,“不過陳大人似乎也沒有太多的選擇。”
陳禺錕的嘴唇輕輕地顫抖了幾下,隨即緩緩閉上了眼,再次思考整件事的輕重利弊,并再次用長久的沉默來爭取更多的思考時間。
“姑娘要我做什么?”
“把江丁這些年所有見不得光的事寫成奏章,匿名交給我。”
“要是沒有呢?”
“那就誣告,編也得編出證據(jù)?!?p> “還要現(xiàn)在就要寫好?”
“萬一大人回去就反悔呢?”
房間里的氣氛變得異凝重。兩個人一個在做決定,一個在等結(jié)果,而結(jié)局對兩人而言,都是攸關(guān)性命。
顏雪能感覺到手心滲出的細(xì)汗,不過,她臉龐和雙眸間依然淡然自如。陳禺錕幾乎一夜未睡,現(xiàn)在要做的這個決定讓年過不惑之年的他感到疲憊。但他知道必須保持清醒,清楚地思考整件事有無破綻,還能不能有第二個辦法。
比如殺掉面前這個少女?可如此不但主動被卷入穎王與太子之爭,而且首先犯下一條命案。
從他隱蔽低垂,但漸漸變得陰鷙的目光中可以發(fā)現(xiàn),他沒有找到破綻,也沒有找到第二條路。
忽然,他邁大步向門口走去。
顏雪再是喜歡驚險(xiǎn),心口也不由砰砰直跳。
不過她很快就平靜下來,因?yàn)殛愗K打開門后,腳步停在門內(nèi),門口迎上來方才的領(lǐng)路人。
“把筆墨紙硯拿過來?!?p> 那人去了,陳禺錕又輕輕關(guān)上門,沉吟片刻,毅然道:“我選擇和姑娘聯(lián)合,不僅如此,我還可以勸服另一個人全力配合,如果我是最后一個,請姑娘無論如何在穎王面前美言幾句?!?p> 天漸漸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