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氏家族一案鬧得滿城風雨,不止夏呂,整個江南的官員均似傷弓之鳥。又一次,蕭子鈺完全置身事外,將自己洗脫得干干凈凈,各地百姓無不稱頌蕭大人剛正清廉,不畏強權。不過輿情歸輿情,那些與蕭府有千絲萬縷關系的十六州中官員卻個個噤若寒蟬。這個一向扶持遮飾,竭力照應地方的江南東州態(tài)度怎會突然轉變,還變得如此強硬?
歙州刺史蒯慕是為數(shù)不多的沒有給顏煜私下送禮的官員之一,是故盡管同僚人人自危,他還算鎮(zhèn)定,每日依舊早早來到朱柳街吃飯,如時前往官邸,很晚才回府。
歙州刺史的官邸按四品官制建成,獸吻屋脊,土黃梁棟,廳堂為五間七架的格局。盡管官邸位于歙州城中心最繁華的地段,但很少有人敢說對它很熟悉。紅朱漆大門頂端懸著的那塊黑色金絲楠木的“歙州署”匾額,似乎將整個歙州城和官邸分成了兩個世界。
唯一與外界有聯(lián)系的反而是蒯慕。除了每日早晚都在朱柳街用飯,午飯他也經(jīng)常讓門房到街上買了來,就在官邸二樓的一間小屋解決。這間小屋乃是蒯慕平日小憩所用,面積并不大,好處是有一扇窗,可以從這里看到十丈之外南街的如織人流,南街的老百姓也能隱約看到小屋里的景象。
這一天,蒯慕讓門房到街上買回一碗面和兩個茶葉蛋,剛將一個個頭大些的茶葉蛋剝了殼,門房輕輕推門進來。
“大人,童三求見?!?p> “童三?”蒯慕將那個茶葉蛋放入盤中,“他在哪里?”
“在后門外的涼亭里?!?p> “讓他進來?!?p> “是?!?p> 不一時,一相貌衣著都不起眼的中年漢子走了進來,躬身道:“童三叩見大人。”
蒯慕夾起茶葉蛋咬了一口,沒有說話。
屋里十分安靜,只有一個角透出亮光,蒯慕又馬著臉,幽暗之外多了幾根森嚴。
“大人要小的在街上巡邏,要不是事關重大,小的絕不敢驚動大人?!?p> “你最好有要緊的事說。”蒯慕拿起筷子開始吃面。
“是?!蓖牧伺男渥?,“這兩個月大人讓小的加派人手巡邏,小的不敢絲毫懈怠。就在幾天前,小的的人發(fā)現(xiàn)龍涎茶樓深夜里總有車輛出入。”
說罷,他望了一眼蒯慕,見沒反應,又接道:“本來嘛,龍涎樓是城里最大的茶樓,晚上有人出入也不足怪??刹铇强倸w不是酒樓,不可能每天都有茶客深夜才走啊,小的的幾個弟兄在茶樓蹲守了幾天,發(fā)現(xiàn)有兩輛馬車,每回都是丑牌時分從茶樓出來,而且準會到南邊的石泊坎兒走一遭,約莫一個時辰后,又從石泊坎出來,到西邊的盧家溝去?!?p> 蒯慕聞此,手中一雙筷子停在半空,目光落在桌上剝下來的蛋殼上:“石泊坎?就是城南那個的亂葬港?”
“小的們足足盯梢了十天,才算給摸到一些蛛絲馬跡。”童三有意頓了一頓,“小的發(fā)現(xiàn),從龍涎茶樓出來的馬車中根本就沒有乘客。”
蒯慕皺了皺眉:“那是什么?”
童三靠近了一些,低聲道:“茶葉?!?p> 蒯慕聞此,終于緩緩坐直,咬著牙面無表情地沉吟了一會兒,才道:“你的意思,龍涎樓明里經(jīng)營茶館,暗中偷運茶葉出城?”
“大人英明。大人也知道,石泊坎這個地方,地處荒僻,是窮人家拋骸扔尸的地方,也是城里為數(shù)不多的能泊船的地方,從這里運出東西,一晚可到長江,然后走陸路,一個月就能到北方?!?p> 蒯慕看他一眼,道:“你確定沒看錯?”
童三忙道:“給大人辦事,小的怎敢疏忽。只因大人吩咐,這幾個月加派人手巡邏,發(fā)現(xiàn)有異一定要立即稟報。眼下清明已過去不少時間了,小的怕大人晚去一步,茶運了完拿不到證據(jù),故才斗膽來此稟報?!?p> “這些人膽子也太大了!”蒯慕忽然重重將筷子摔在桌上。
“大人息怒。”童三故作驚駭,臉上難免露出得色。
“要是龍涎茶樓的魯直柔真敢私販黑茶,本官絕不姑容?!?p> 童三望了望桌上的素面和半個茶葉蛋,道:“大人明鏡高懸,真是歙州老百姓的福氣?!?p> 蒯慕起身道:“這件事你做得很好,在偏房等我,一會兒還有事要交代?!?p> 童三躬身退了出去。他本是街肆中混混的頭領,負責替蒯慕偵察城中之事,選擇大中午來刺史大人官邸報信,本是為了邀功,可不知為何,出來時竟是大汗淋漓,連背心也濕了。撫著胸口出來,剛到門口,正好遇到方才那稟報的門房。
“坤爺?!?p> 那門房似乎是一直在外面等著他,微微頷首道:“大人剛才的火,不是沖你發(fā)的吧?”
“自然不是?!蓖阈Φ溃岸嘀x坤爺通融,晚上到花滿樓一聚,小弟做東。”
“大家都是自己人,何必客氣?!遍T房看他一眼,“可別怪我沒提醒你,你這一來,黃大人怕又要挨罵了?!?p> 童三“喲”一聲,忙道:“大人讓我在偏房候著,可別讓黃大人撞見了?!碑敿创掖伊镞M偏房去了。
果然,童三剛離開,一通判服色的官員輕輕地推開蒯慕房門。
“大人傳喚卑職?”
蒯慕見他進來,依然不說話,也不讓座,待將面條慢慢吃完,又喝了口湯,忽將面碗往外一推,面湯登時灑了一些出來。
那通判見狀,立知不妙:“大人,不知卑職哪里做錯了?”
“龍涎茶樓的事已經(jīng)滴水不漏,這是你親口說過的?!?p> 黃通判一聽這話,臉色大變:“龍涎茶樓出事了?”
“你說呢?!必崮疥幥绮幻鞯胤磫柫艘痪?。
黃通判不敢答話,只從懷中掏出手絹,小心翼翼擦著桌上殘湯。對于上司脾性,他自認還是摸得準的,那就是做任何事都要細心再細心,寧可大事出錯,也不能有小問題。另外就是該說“是”的時候絕不多說半個字,該提意見決不能掖著。這些顯然深合蒯慕口味。
蒯慕看著黃通判將桌子擦凈,果然換了一副口氣道:“江南最近什么氣候?我讓你細心細心,你怎么就是不聽!”
“是卑職失職。”黃通判也不問發(fā)生了什么事,只弓著腰不住擦桌子。
“行了行了,站好說話。”蒯慕終于沒發(fā)起火來。
黃通判這才稍微站起身,問道:“龍涎茶樓到底出了什么事,還請大人示下,卑職才好補救?!?p> “不用了。”
“是。”黃通判一句也沒多問。
“茶樓那邊,我們每年有多少進賬?”
黃通判聞此,微微上前,在胸口伸出兩個指頭:“大人,您也知道,光我們這里龍涎茶樓每年就要孝敬這些,他們暗地里有些動作也是沒辦法。不過,卑職一直都再三囑咐他們要心細?!?p> “所有進賬都在南宮斗名下?”
“是,刺史府上上下下的官員,除了每個月的官俸,其他都清清白白,沒有一分多余的銀子?!?p> 蒯慕終于點了點頭,道:“黃老弟,我對你是嚴厲了些,但你要知道我這樣做一則是為你好,二則嘛……”
“二則是周瑜打黃蓋,一個愿打一個愿挨。卑職知道,大人這樣做,也為以儆效尤,讓上下都知道大人對待犯錯的人,那是絕不姑息的。”
“大家出來做官,要圖幾個也無可厚非,不過切記凡事要心細?!?p> “是?!?p> “尤其是這陣子,”蒯慕眸色森森,“這條毒蛇的態(tài)度,著實讓人摸不透啊?!?p> “是啊,”黃通判緊接著道,“不過我們一向循規(guī)蹈矩,每年還送出五十萬兩白花花的銀子,五十萬兩啊,他應該不會咬我們吧?!?p> “你以為只有我們送,睦州的老閆、湖州的鄒幽瑞,還有那個刁壽就沒送?看看他們是什么下場。”
黃通判低著頭沉吟了一下,覺得是提意見的時候了,道:“大人,不是卑職多嘴,毒蛇再張狂,也不過只是一條蛇,大人身為一州之長,何必……何必事事屈從于他?!?p> “毒蛇倒是不難對付,難對付的是他身后的那群狼。”蒯慕嘆了一聲,“不管怎樣,現(xiàn)在顏煜還在江南,讓城里酒樓、茶樓、青樓都不要動作。這幾個月,我們這邊減半就是了。”
“是,卑職立馬去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