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476年,大寒。
【夜雪初霽,薺麥彌望?!?p> 這一夜,雪下的異常大,蓋過了月色,蓋過了程府。
程堂挑著夜燈,提著褲腰帶,頂著風(fēng)雪,趕往茅房,挑燈上瞧,只見那雪夜之中,有黑影立于檐角螭吻之上,風(fēng)雪襲過,眨眼之間,不見蹤影。
程堂放下夜燈,皺眉疑惑,那里剛剛是站著個人嗎?細(xì)細(xì)一想,突然內(nèi)急,捂肚猙獰,思緒大亂,這下一心就只想著去茅房了。
放下夜燈,照亮茅廁一角,抽出數(shù)張宣紙,一張裁三份,兩份塞鼻,一份捂嘴,十分講究。
程堂憋的耳紅面赤,移開宣紙,張大嘴巴,猛吸一口,再次捂嘴,以此法來換氣。這樣下去可不行,必須盡快造出沖水馬桶,這旱廁的味實在是太沖了!
窸窸窣窣,咯吱…咯吱…
程堂聽聞外頭有人踏雪而來,于是發(fā)聲提醒道:“里面已經(jīng)有人啦!”
可是那聲音還在繼續(xù),咯吱…咯吱,聽上去十分有規(guī)律,好似那人每一步落地的力度,每一步跨越的時間都差不多。
“誰在外面?”
程堂有些后怕,聲音幾近顫抖。
前世雖為成年人,若是鬼神之事倒不懼怕,可若對方是歹人、是殺手,那可就麻煩大了,畢竟這具身子才剛滿六歲,即便思想已是成年人,可這身體素質(zhì)遠(yuǎn)不如成年人。
門外無人答應(yīng),可那腳步聲卻還在逼近。
氣氛驟降冰點,三張宣紙滑落,程堂屏住呼吸,緩緩舉起夜燈,目光集中在木板門之上,若是有人推門而入,定要搶占先機(jī),打他個措手不及。
腳步聲突然停止,程堂明白,這時歹人已經(jīng)到了門口,不由得攥緊夜燈,若待會有人進(jìn)來,定要用這夜燈的木角狠狠地砸向他的腦袋!
“程二少,是你在如廁嗎?”
程堂長吁一口氣,從驚嚇中慢慢緩過來,聽這聲音,應(yīng)是那養(yǎng)馬的落魄書生,他叫什么名字來著?
程堂重新抽出一張宣紙,捂住嘴鼻,發(fā)出的聲音低沉又無奈:“嗯…是我…”
程堂緊接著問:“你要如廁嗎?”
馬柯雙腳內(nèi)八,屁股翹起,臉色憋的發(fā)青,猶猶豫豫地回道:“不…我…我先回房睡覺了…”
程堂仔細(xì)一想,發(fā)覺不太對勁,方才門口那人絕不可能是養(yǎng)馬的書生,因為兩者的聲音遠(yuǎn)近程度都不一樣。
“你先別走,我馬上就好了!”
馬柯聽到這句話,心中如釋重負(fù),這大概是二少爺出生以來說過的最體貼最溫柔的話了。
大雪紛飛,夜色愈濃,馬柯已在茅房外等了一刻鐘,要知道這可是大寒時節(jié),又是大雪紛飛,身上又是單衣單褲,四肢已經(jīng)麻木,卻又不好離去。
程堂提燈推門而出,挑燈照了一眼馬柯,果然不錯,是那養(yǎng)馬的書生,不曾想他竟長得如此壯實。
“你喚何名?”
馬柯愣了一下,渾身寒意全無,連聲回道:“小人姓馬,單名柯,喚作馬柯?!?p> “方才見到茅房門外有人嗎?”
馬柯心中疑惑不已,誰大半夜的不睡覺站在茅房門外???這不是腦子有坑嗎?
“小的一路走來,未曾見到人影。”
程堂眉宇沉重,點了點頭,移開夜燈。馬柯如釋重負(fù),剛邁出一步,不料程堂又將燈光晃到眼前,十分古怪地問了句:“你要夜燈嗎?”
馬柯連忙擺手,諂媚地笑道:“多謝二少爺好意,小的自幼摸黑慣了,這點路不打緊。倒是二少爺,這冰天雪地的,定要照亮腳下路,莫滑倒了,傷了筋骨?!?p> 程堂點頭回應(yīng),旋即轉(zhuǎn)身提燈慢行,待馬柯進(jìn)了茅廁,立刻撒腿就跑,方才門外肯定站著人,可是一眨眼那人就不見了,怎么跟個鬼似的?
挑燈一路小跑,忽見月仙房間還亮著燈,便尋思著去瞧一眼好妹妹。
程堂吹滅火燭,趁黑摸到窗下,悄悄翻窗而入,準(zhǔn)備嚇一嚇好妹妹。
從屏風(fēng)后探出賊溜溜地雙眼,瞧見小月仙在銅鏡前翩翩起舞,羅緞飛舞,裙蘿旋轉(zhuǎn),舞姿優(yōu)美,人間罕見。若是再等上幾年,可當(dāng)真如仙女下凡。
程堂悄悄地來到她的身后,迅速捂住她的眼睛,壓低聲線問道:“你可是仙子下凡?”
小月仙驚奇地問道:“你是天庭派來的仙人嗎?你是要帶我到月亮上去嗎?”
程堂撇了撇嘴,只覺十分乏味,緩緩松開雙手,在心里嘆了句:“這世上哪有什么仙人…”
小月仙迅速轉(zhuǎn)過身子,羅裙隨之旋轉(zhuǎn),待見到程堂,那驚奇歡喜的臉?biāo)查g暗淡了下去。
程堂見床柜上有一瓷罐,于是邊走邊靠近。
“你這羅裙如此驚艷,誰人送你的?”
小月仙跟在其后,如實答道:“這是娘送給我的。”
程堂探頭望去,只見那罐子里裝滿了黃豆,下意識地舔了舔嘴角,不知為何突然覺得有點兒饞,于是毫不客氣地端起瓷罐,摸了幾粒黃豆,放在嘴里咀嚼。
“娘說‘這件羅裙曾經(jīng)是仙子穿過的衣裳,以后我進(jìn)月宮時,一定要穿著這件羅裙’,我就想呀!等我以后當(dāng)了仙子,我一定要把娘親也帶進(jìn)月宮里,讓她天天陪著我,讓她不要再去染布坊了。”
程堂望著滿臉憧憬,滿臉笑意的小月仙,嘴巴咀嚼的速度逐漸放緩,忽然覺得是不是因為自己的存在,影響了二娘和小月仙的人生。
程堂忽然問道:“你這羅裙能借我穿一下嗎?”
小月仙揪著裙角,有些猶豫,有些不舍,有些害怕,久久不回應(yīng)。
程堂忽然想穿羅裙是有原因的,一來是想體驗一下以男兒身穿著羅裙的感覺;二來是為了讓小月仙明白這件羅裙并不是仙子的,而是二娘親手為她做的。
小月仙仿佛做了一個很大的決定,朝程堂比了個一的手勢,重復(fù)說道:“只穿一小會哦!只能一小會哦!就一小會哦!”
程堂率先脫下金絲棉襖,貂皮馬甲,耗牛棉帽疊好放在床邊,看著小月仙解開腰束,脫下羅裙,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
小月仙抬頭望向程堂,眨巴著水汪汪的眼睛,十分不舍地說道:“只能穿一小會哦!”
程堂接過羅裙,并未立即更換,而是將其放在床邊,然后拿起自己剛剛換下的衣物,為小月仙換上馬甲、扣上棉襖、戴上棉帽。
“暖和嗎?”
小月仙并沒有回答,而是撲進(jìn)了程堂的懷里,雙手緊緊地?fù)е烫谩?p> 程堂感覺胸前有股暖流,輕輕拍打小月仙的背,溫柔笑道:“你快去照照鏡子,瞧瞧有幾分像我?!?p> 程堂躲在屏風(fēng)之后,搗鼓著羅裙上亂七八糟的帶子,有些不太明白這玩意該怎么系。穿越之前,程糖也穿過許多裙子,但都沒有這件復(fù)雜,如此看來倒還真有點兒像仙子的衣裳。
半炷香之后,程堂低頭扯著一條帶子緩緩走出屏風(fēng),疑惑地詢問道:“這條帶子怎么長了一截?”
過了片刻,無人回答。
一陣寒風(fēng)襲來,將門板吹的咔咔作響,程堂抬頭望去,只見那人用長劍刺穿了小月仙的胸膛,滿眼鮮紅,觸目驚心。
云霧散去,月宮初現(xiàn),銀色光輝灑落門前,刺客卻隱入了黑暗。
門外懸著一輪銀色圓月,屋內(nèi)的銅鏡一半露在月光之下,一半隱在黑暗之中,滾燙的紅色正朝著月宮爬行,血泊之上,半紅的棉帽,緊閉的嘴唇,驚恐的眼神。
這一刻,程堂仿佛看見了無數(shù)個自己,銅鏡里兩個,地上兩個,外面站著一個,月亮映著一個。
程堂嚇得跌倒在地,打翻了瓷罐,那些黃豆?jié)L落,停在月光里的呈紅色,停在月光外的呈黑色。
即便程堂內(nèi)心再強(qiáng)大,此刻也忍不住發(fā)出了尖叫,驚擾了整座寂靜的程府。
據(jù)說,那晚程老爺子與那刺客過了數(shù)千招,最終刺客被程老爺子生擒。揚(yáng)州錦衣衛(wèi)逼問了三天三夜,也未問出幕后主使是誰,再后來就沒有了關(guān)于刺客的消息。
公元1477年,大寒。
程府后院。
那些丫鬟們搗衣閑聊,不知怎么的又聊到了恩姐與程堂。
“整整一年了,那小妖怪還不肯出門,我估摸他是見了恩姐的鬼魂,嚇瘋了?!?p> 那些新來的丫鬟不知她們口中的那小妖怪是誰,也不敢貿(mào)然詢問,只好側(cè)耳安靜地聽著。
“據(jù)說那晚恩姐穿著小妖怪的棉襖死在了銅鏡前,身子被人開了個窟窿,那血流了一地,死都不瞑目?!?p> “最古怪的還要屬那小妖怪,他穿著恩姐的羅裙坐在恩姐的旁邊,也不哭也不鬧?!?p> 這時,云染正巧路過后院,聽聞這些閑言碎語,腦海閃過恩姐的笑容,這心底難免有幾分傷感。若這些話讓二夫人聽去倒還好,若是讓大夫人的貼身丫鬟聽了去,這些說閑話的丫鬟免不得挨板子。
“衣裳可有洗凈?”
聞言,那些丫鬟們知曉是那云管事來了,便紛紛閉嘴,埋頭洗衣,不敢再多說一句話。
就在這時,一聲巨響驚擾眾人。
云染尋聲望去,只瞧不遠(yuǎn)處什起一縷青煙,瞧這方向應(yīng)是恩姐的房間。
待云染趕到,屋前已是人頭攢攢。馬柯在人群中一眼就瞧見了云染,于是慢慢地挪動腳步,來到云染的身旁。
“近來可好?”
云染只斜眼瞧了他一眼,一年前他是這般,一年后他還是這般,毫無長進(jìn)。
“二少爺可有事?”
馬柯?lián)狭藫项^,往屋里望去,忽然想起一年前的雪夜,想起二少爺那晚立下的重誓,目光略微有些出神,自言自語道:“我想二少爺應(yīng)是成功了?!?p> 屋內(nèi),程堂披頭散發(fā),眼神冰冷,望著桌上正在冒煙的火銃手槍,兩行眼淚不自覺落下,合眼仰頭,一聲長嘯。
一年前的雪夜,程堂對著恩姐的尸體立下重誓,今后一定要造出能保護(hù)自己,保護(hù)親人的武器!
程堂束起亂發(fā),平穩(wěn)情緒,拿起火銃手槍,踏著銅鏡碎片,離開了恩姐的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