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草萋萋綠滿洲,長江渺渺使人愁。
重逢欲渡無歸楫,楊柳蕭蕭系客舟。
——《重逢》
大寒。
大雪。
馬車軋過官道上沒過腳踝的積雪,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音。其后長長的、連綴不斷的車轍,在迷亂的風雪中漸漸模糊。
即使是車中明亮的炭火銅爐,在這數(shù)九寒天,也難以驅(qū)散跗骨的寒意。嘶號的北風掀開了垂下的厚棉簾,拋進一片大大的雪花。
寒霜就看著那雪花被熱氣托得翻飛而起,然后飛快融成幾滴晶瑩。他低頭看了看,披風上的積雪都化盡了。沉吟了片刻,他解下披風,掛在一旁,避免水珠滴落到馬車里那精美的蜀繡坐墊上。
直到這時,他才感覺到些許暖意。
而坐在寒霜正對面的,是一個身著黑裳,看起來不過二十有余的艷麗女子,眉線斜飛入鬢,眼角重文疊彩,發(fā)髻上插著三支玉簪。此時她正緊盯著寒霜,欲語還休。
莫聞馨……寒霜心里慢慢想著。隱云衛(wèi)莫聞馨,仙云閣主莫聞馨,“鏡月返”莫聞馨。近十年間在鼎朝江湖聲名鵲起,最年輕的隱云衛(wèi)千戶,兇名在外的朝廷走狗。
——但同時也是寒霜幼時長姊,相互提攜著長大,直到各奔前程之時,都是無話不談的至交。這一次若非莫聞馨居中運作,自己恐怕也無法得知連婆婆病重的消息吧……
他抬起頭來,想要說些什么。不過話到嘴邊才發(fā)現(xiàn),寒暄的話方才偶遇時早已說過,其他的話也實在說不出什么來。
馬車中的二人,就相顧無言地聽著落雪簌簌,馬車喑啞。
半晌,莫聞馨方才開口問道:“你……果然還是忘不了扶蘇?!?p> “……”
“逝者不可追?!?p> “……我知道。”
莫聞馨嘆了口氣,抬了抬手,最終還是輕輕放下。
于是馬車中再度陷入了沉默,偶有炭火噼啪一響,然后更顯沉寂。
直到馬車外駕車小廝的聲音響起:“小姐,到姑蘇城了?!?p> 莫聞馨“嗯”了一聲,便由小廝自行主張了。馬車駛過姑蘇城外的“連家橋”,在城門處略略一停;那城門小吏見了小廝亮出的腰牌,又哪里敢攔,忙不迭的把車駕迎進城里。
很快,馬車就來到了姑蘇城東的撫孤院。小廝將棉簾撥起,寒霜取過披風跳下馬車,隨后莫聞馨也披起斗篷,緩步下來,二人立定,都先向撫孤院略略一望。
雪落簌簌,站在院門外,偌大的撫孤院竟聽不到一絲人聲?!羰窃谕?,即使是冬日,院落里也永不會缺乏小孩子們歡快的笑聲。
莫聞馨的小廝停好馬車后,快步上前,敲開了門房。開門的老仆滿臉盡是悲戚之色,不過看到二人到來,他不禁臉上一喜。
“莫姑娘,寒公子,你們可算回來了……可算回來了!”
“嗯,快帶我去見連婆婆吧?!蹦勡拔⑽㈩h首,雖然如此說著,卻不待老仆帶路,直奔連婆婆的臥房而去。
寒霜見狀,也連忙跟上。老仆也忙不迭跟了上來,一邊還說著:“自打連大善人病后,慕容公子最先到此,然后就是兩位了。慕容公子廣發(fā)信箋,怕是有許多人尚在路上?!?p> “唉唉,連大善人這輩子修路造橋、施貧救困,若是沒有個善終的話,真真是老天無眼了……”老仆絮絮叨叨地說著。
寒霜心中一驚。“婆婆她得的是什么?。俊?p> “見到慕容蓋自然便知。在這里問有何用?平白亂了人心?!蹦勡暗穆曇魪那懊?zhèn)鱽?,透過寒風,頗有些冷意。
寒霜左右看看,方知自己做得錯了。走廊兩側,孩子們的臥房里皆是燈火透亮,沒有一個人發(fā)出聲來,只是有許多只眼睛從門縫里悄悄地看著快步走過的三人。
他心中不禁悵然。不過那位“定岳針”慕容蓋,卻是個有真本事的人,有他在想必連婆婆也能逢兇化吉吧——說起來,此人不僅僅醫(yī)術了得,更難得長袖善舞,多年來撫孤院出身的眾人,聯(lián)絡也多靠慕容公子從中策應。
這一次,也是慕容公子先行回到撫孤院,寒霜才自莫聞馨處收到他寄來的書信,方得知連婆婆已經(jīng)身患重病、臥床不起的消息。隨后他一路餐風露宿、馬不停蹄,在姑蘇城外又和莫聞馨的車駕偶遇。
寒霜抬起頭來。連婆婆的臥房外,許多撫孤院的仆人在門口守護,卻一個個連大氣都不敢出。有些抱著干凈的方巾,有些在用炭火爐燒著開水,看到莫聞馨氣勢洶洶地過來,都頗有些驚訝。
莫聞馨小心翼翼地打開房門,兩人進屋之后寒霜立刻關上了門,生怕寒氣驚擾了連婆婆。屋里燃著炭火,暖意撲面而來,一點如豆微光在床邊躍動著。連婆婆就在床上安睡,露在外的穴竅上刺著枚枚金針,你們依稀還能從她安詳睡臉上那繁密皺紋看出她年輕時的風采。
“婆婆……”寒霜有些猶疑,不知是否應該上前。
“你們總算回來了?!贝策叄粋€身著白袍的男子微轉(zhuǎn)過身,向寒霜和莫聞馨苦笑道。他容貌俊朗儒雅,依稀還是多年前那可愛小弟的樣子,但是現(xiàn)在他面色蒼白,嘴唇發(fā)青,汗水把頭發(fā)黏成一縷一縷,明顯是心力勞損過度的模樣。
莫聞馨眉頭一皺,上前一步搭上了連婆婆的脈搏。慕容公子起身想要讓開位置,卻一個踉蹌,被寒霜連忙扶住才沒有摔倒。
莫聞馨的表情愈發(fā)凝重,漸漸一絲怒意凝上眉梢。她松開手,直起身子,低聲向慕容蓋質(zhì)問:“為何到這種地步才把我叫回來?”
“即使此等地步,婆婆還說不愿意為這點小事叫你們回來……我回到姑蘇城后立刻就給你們飛鴿傳書了??上А?p> 忽然,床上昏睡不醒的連婆婆皺起眉頭,發(fā)出了低低的呻吟聲,竅穴上刺進的金針也都微微顫抖起來;慕容公子一驚,連忙搶上前去,手中淺金色的暖光浮動,依次點在金針之上,連婆婆的表情這才舒緩些許。
慕容公子癱坐下來,隨手擦了擦鼻子,然后寒霜發(fā)現(xiàn)他的袖口已經(jīng)是一片殷紅。
見狀,莫聞馨一揚手,七枚銀針從腰際翩飛而起,刺入連婆婆周身七處要穴;隨后柔和的白色靈氣從她指尖流瀉而出,沿著七枚銀針緩緩沁入連婆婆的身體。
然而,很快莫聞馨就放棄了做無用之功:連婆婆老邁破敗的軀體如同一個篩子,對常人而言是靈丹妙藥的精純靈氣,在她體內(nèi)只是一轉(zhuǎn)就逸散出去,根本無法起到什么治愈的作用。
“已經(jīng)到了無法下床的地步了嗎……”莫聞馨喃喃說道。
慕容公子苦笑道:“豈止無法下床……我怕婆婆睡不著,更怕婆婆睡著。剛剛婆婆是被心魔魘住了。”
“心魔?”寒霜問道。
“都說人死前,今生種種歷歷在目,婆婆恐怕就是陷在過去的夢魘之中,不能自拔。”說話的是皺著眉的莫聞馨。
“若這心魔可解,說不定連婆婆遂了今生愿望,還能延命一兩個年頭;若是解不了……”他搖了搖頭,沒有繼續(xù)說下去。
莫聞馨反復思忖,也有些一籌莫展:“然而婆婆的夢魘是什么,我們又如何知曉?”
“夢魘……不妨讓在下試試?”屋內(nèi)其余二人齊齊看向寒霜。
“通靈入夢嗎……霜弟,你不是洗劍峰門下嗎,為什么會這等仙門奇術?”莫聞馨不禁奇道。
“……是扶蘇教我的?!焙?,“畢竟洗劍門下和濯玉中人,想要時時相會,也只有在夢中了。”
莫聞馨欲要再問,卻聽慕容公子說道,“當務之急,還是看看婆婆的心魔是什么吧?!庇谑悄勡捌藗€法訣,舒緩下連婆婆的周身經(jīng)絡,然后讓開床邊,讓寒霜施展法門。
寒霜劍指輕輕點在連婆婆眉尖,然后閉上雙眼。在莫聞馨和慕容公子看來,連婆婆老邁而慈祥的面容此時一片平和,仿佛正沉浸在黑甜的夢鄉(xiāng)之中,毫無所覺。
而寒霜眼中所見,卻是另一番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