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這里更疼
記憶總會見縫插針，好像大腦只要稍稍空閑，就會被悄無聲息的籠罩，正如此刻頭頂?shù)脑鹿狻?p> 以往哄哄鬧鬧的大年三十夜晚，今年卻冷清了許多。越來越淡的年味，也只有客廳電視里開著的春晚，才能不斷讓人想起今夜是2010年的最后一天，真正意義上的最后一天。
吃過晚飯，父親、老哥和我就各占客廳一角，我縮在沙發(fā)上，將自己抱成一團，然后盯著根本不知道在演什么節(jié)目的春晚發(fā)呆。
偶爾會有村里的幾個人來家里拜年，活躍家里的氣氛，寒暄過后又是死氣沉沉。
而我們父子三人，像是對”沉默”達(dá)成了空前一致的認(rèn)可，誰都不肯出言破壞客廳的寂靜、刻意提起今年與往年的不同。不過在往后的每天早晨，起床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母親遺照跟前點燃已被燃盡的蠟燭，再續(xù)上香火。
手機會有短信祝福，那個時候還沒有統(tǒng)一回復(fù)的功能，我只能耐心挨個回復(fù)簡單的六個字，“同祝新年快樂?！?p> 以前總覺得“年不夠過”，可現(xiàn)在卻極度討厭能跟親人相聚的新年，因為我的家并不像月亮那樣、陰晴圓缺都是月。實在要比喻的話，我倒覺得更像伴在它身旁的星星，就像北斗七星若少了一顆，就永遠(yuǎn)不會叫北斗七星。
所以這是我第二次希望快點開學(xué)，因為至少在學(xué)校的時候，對母親的思念不會像現(xiàn)在一樣蔓延到家里的各個角落。
可即使這樣，一整個寒假我仍然躲在家中未見任何人，未聽任何事，因為總想到唯一能花時間守護母親的日子，也就過年這幾天了。
初七過后老哥就去上班了。家里只剩下了我和父親，我不愿把這個時間段稱作相依為命，即使我不止一次這樣想。
”年”過到尾聲是王博的生日，正月十四。之前跟郭曉天還在一起的時候，我們四個總會變著法給王博過生日。想必郭曉天和魏姍姍今年應(yīng)該也會，但沒有我。
冬日的下午，當(dāng)陽光洋洋灑灑的落在身上時，總讓人止不住想要昏昏欲睡。原本想提醒自己睡半個小時即可，可每次睜開眼睛，時間總會走到暮色四合的黃昏。
所以這天我長了個心眼，煞有介事的為自己定了一個下午三點的鬧鐘。其實冥冥之中，總覺得會有事發(fā)生，而行動總會比思想真實，所以即使躺在床上，竟開始破天荒的輾轉(zhuǎn)反側(cè)。
好不容易入夢三分，手機卻意外響起，我猛地睜開眼睛卻發(fā)現(xiàn)來電顯示的是一串陌生的號碼。
接通電話時，還未等我出聲，就聽到了電話那邊的嘶吼：“喂，是趙倩嗎？”
電話那邊聲音很大，我不自覺將手機遠(yuǎn)離耳朵。
“嗯，哪位？”
“我，魏小超，郭曉天出車禍了，你快點來鎮(zhèn)醫(yī)院！”
電話那頭很快傳來掛斷的“嘟嘟”聲響，只留我坐在床上，不斷回味剛才魏小超的話。
”郭曉天出車禍了，趙倩。”
像是有個聲音將我喊醒，我終于反應(yīng)過來，迅速披上那件胳膊上綁著黑紗的羽絨服，連鞋都沒穿好就向門口狂奔。
醫(yī)院門口停著一輛白色面包車，王博靠在跟前，撞上他視線時他就朝我揮手大喊，我便立刻朝他飛奔而去。
“郭曉天呢？”我喘著粗氣，來不及整理還沒穿好的衣服。
“在里面躺著?！贝鹪挼氖莿倧能嚿咸碌奈盒〕?，他滿頭是血，用抬起的雙手捂著額頭受傷的部位，我看不清他的臉。
我點點頭，就跟著魏小超的腳步，迫不及待的踏進了醫(yī)院的大門。
誰知王博卻故意刁難，他在身后喊住我：“趙倩，你要是個男生，我他媽今天非揍你不可?！?p> 我狠狠咽了口口水，就匆匆離開。
醫(yī)院很小，病房就那么幾間，魏小超帶著我拐了好幾個彎，才到郭曉天的那個病房。里面光線很暗，大概是窗戶太小的緣故。郭曉天一個人躺在那里，全身上下都是血，我三步并作兩步跨過去拉起懸在病床邊上的他的胳膊，冰冰涼的，看到他沒有任何反應(yīng)，我被嚇傻了。
“郭曉天！”我蹲在他跟前，將自己的臉湊近他跟前，聲音微微顫抖，連續(xù)叫了好幾聲，眼淚便如傾盆大雨般滑落。
他沒有反應(yīng)。
那一剎那，我以為郭曉天像母親一樣，再也回不來了。
眼淚迅速浸濕了我的雙頰，我使勁搖他使勁喊他，對他拳打腳踢，直到筋疲力盡后才將自己攤在一旁，萬念俱灰時卻聽到一陣微弱的笑聲，從郭曉天嘴里傳來。
“倩倩。”
我抬起頭看著他被血染紅的臉，竟有了一種失而復(fù)得的欣喜。
我還是承認(rèn)，這世間最美的詞，就是虛驚一場。
看到他艱難的對著我笑，我的眼淚卻止不住的奔流，聲音隨著自己身體開始顫抖，“你…你怎…怎么了？”
“你怎么哭了？”郭曉天語氣很弱，我只有將耳朵緊緊貼著他的冰涼的唇才聽得見。
魏小超又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闖進來，仍舊沒有包扎傷口，不過還能走來走去，想必也是沒有大礙。他清了清嗓音就朝我們大喊，“司機來了，我們走吧?！?p> 隨后進來了幾個人將我推到一邊，就將郭曉天用擔(dān)架抬了起來。我跟在他們后面，一起上了醫(yī)院門口那輛面包車。
車上只有王博和魏小超，還有兩個醫(yī)護人員在給郭曉天清理傷口，我呆坐在一旁緊緊拉著郭曉天的手，生怕他像母親那樣永遠(yuǎn)離開我。
“去縣醫(yī)院，需要做CT。”王博淡淡的對我說，但并沒有看我。
我“哦”了一聲，沒再多問。
魏小超自己捂著頭按著傷口，看著我解釋道：“我們喝了點酒，郭曉天吵著要去你家找你，誰都攔不住，半路上他騎摩托車撞到了路邊的樹上，曉天的額頭剛好被旁邊的啤酒瓶碎片劃了…”
我的眼淚就一直掉啊掉，掉到最后沒了淚水，我就開始哽咽。因為渾身是血的郭曉天，看起來真的不像是僅僅被啤酒瓶劃傷那樣簡單。
車停到縣醫(yī)院門口時，出來了幾個穿白褂子的男醫(yī)生把郭曉天轉(zhuǎn)移到了里面。那個時候我不知道郭曉天的意識是不是清醒的，總之他一直抓著我的手不放，直到護士要給他清理傷口。
一個戴著口罩的護士遮著大半張臉，冷冷的看著我，“你先出去，請配合一下，我要為病人清理傷口?！?p> 我又點點頭，想掙脫郭曉天的手掌，但無論怎么使勁，都像是徒勞。
于是我流著眼淚哀求，生怕自己吐字不清護士聽不見我在說什么，“我不妨礙你們，就站…就站在旁邊。”
“不行，先出去！”護士卻不給任何商量的余地，“請出去一下，我們要清理傷口?！?p> 最后我還是被護士推著出了門外，那場面，像極了生離死別。
因為掙脫郭曉天的手的時候，他微微抬起頭，一直喊我的名字，還叫我不要離開他，我也從來沒見過他那么面紅耳赤的樣子，像是在哭。
后來他爸媽來了，還有他姐。沒打招呼，因為這是第一次見，尷尬的是，竟在醫(yī)院。
“你回去吧。”王博靠在門口，點了一根煙，依然沒看我。
我抬起頭，看向王博：“可是我還想再呆一會?！?p> 后來王博說，他就是在那一刻，看到我臉上的眼淚和哭到無助的樣子，就突然動心了。
“你還想他更難受嗎？”他吐了一個煙圈，“走，我陪你回家，你一個人不安全?！?p> 從樓道看向窗外，已經(jīng)一片漆黑。我看了一眼站在病房門口的郭曉天父母和他姐姐，又轉(zhuǎn)過頭，對王博輕聲說“嗯”。
那晚到家的時候已經(jīng)九點多了。想發(fā)個短信給他，拿起手機，又默默的放下。感覺所有的事情就像剛剛做了一場夢，讓我筋疲力盡。
直到正月十七開學(xué)那天的前一天，我提著行李背著書包，帶著復(fù)雜的心情踏進那個母親曾經(jīng)住過的病房，就看到了躺在病床上只穿了一件襯衫的郭曉天。
哪知與他四目對望的時候，心臟又莫名狠狠痛了一下。
郭曉天看到我，像是有點開心，他挑了挑眉，大聲問我：“你怎么來了？”
禮貌跟他父母打過招呼后，他們就出了病房，說是去買些吃的。
“來看你，”我聳聳肩，將手里的橘子放在了病床頭的柜子上，“怎么…怎么樣了？”
他左胳膊纏著繃帶吊在脖子上，右手從袋子里掏出來一個橘子，表情從容不迫，“剝給我吃。”然后將橘子扔給了我，一點也不見外。
“哦。”我接過橘子，認(rèn)真剝開它的皮。
抬起頭的時候，發(fā)現(xiàn)郭曉天一直低頭盯著我。我放下橘子，慢慢走到他跟前，輕輕撥開他的劉海，卻看到一條大大的”灰色蜈蚣”盤踞在他眉毛上方。
我輕輕觸碰，他微微皺眉。
“疼嗎？”我輕聲問他。
如果可以，我寧愿他頭上的這條疤，長在我身上。
“這里更疼?！彼鹞业氖郑旁谒呐K的位置。
他心臟微微跳動，喉結(jié)快速蠕動了幾下，雙眼目不轉(zhuǎn)睛的盯著我，像是在等我的一個答案。
正在這時，病房里突然涌進來一大堆人，打破了我與郭曉天四目對望的曖昧。
“舅舅，大姨，你們怎么來了？”郭曉天看了一眼門口就想下床，我很有眼色的讓給了他一條路。
“聽說你出車禍了，怎么了，嚴(yán)重不？”
“現(xiàn)在感覺怎么樣了？”
“……”
我自小就應(yīng)付不來這種場合，就一個人出了病房。獨自坐在病房的走廊里，有風(fēng)吹進來，打在臉上還是很刺骨，看向窗外，心中就莫名開始思量，不知道郭曉天額頭上縫了幾針，縫的時候有沒有打麻藥，以后傷口還能不能愈合。
“坐這干嘛？”沒過多久，郭曉天就出現(xiàn)在了我的跟前。他只穿著一件襯衫，顯得更加清瘦，若不是周圍人也跟我一樣穿著羽絨服，會讓我以為是自己過反了季節(jié)。
“不怕感冒啊你，趕緊回病房去?！蔽移鹕?，朝他走去。
“你沒什么事就先回學(xué)校吧，明天開學(xué)還要報名?！?p> 他好像是在趕我。
“那你呢？”
“我去不去都一樣，那學(xué)校不去也罷。”
我突然不知道該說什么好，因為從他的眼神里，我竟讀到了一種久違的陌生和距離。想來也是，這次見面本就多余，自己現(xiàn)在突然出現(xiàn)在這為他徒添煩惱，又是何必。
“那你照顧好自己?！?p> 我聳聳肩，就將自己的背影留給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