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肉盾
星期一早晨，上班上學的車流浩浩蕩蕩，幾十輛上百輛自行車組成一個個不規(guī)則的方陣，前后左右都是別人的自行車，緊挨在一起高速行駛，卻很少發(fā)生碰撞。
自行車王國獨有的風景。
曲軍騎著心愛的二手自行車，隨著車流拐上紅旗路，十七中的學生從四面八方匯集而來，車流密度不亞于主干道，剛剛過了微電機廠家屬院，前面卻堵車了。
十字路口的變電站正在砌外墻，旁邊堆放著一些鐵柵欄，另一側的馬路上，綠化隊的工人正在鋸倒一顆粗大的歪脖樹，兩處同時施工占道，只能推著自行車從旁邊繞過去。
曲軍無意中看到一個熟人，微電機廠的安師傅正在和綠化隊的工人吵架，罵他們沒事瞎折騰，這顆歪脖樹長得好好的，鋸掉它干什么？
曲軍默默從他身邊走過，沒有打招呼，集貿(mào)市場已經(jīng)進入前期施工階段，安師傅竟然還不知道。
變電站砌外墻裝鐵柵欄是為了保證安全，留出緊急搶修通道，鋸掉歪脖樹也是必須的，集貿(mào)市場中間橫著一顆歪脖樹，顧客的腦袋一撞一個包，誰還來買東西？
快了，集貿(mào)市場開業(yè)在即！
曲軍記得很清楚，這個集貿(mào)市場非常簡陋，簡單清理一遍，排除安全隱患后，再擺上四排鐵框子貨架，馬路兩頭用石墩子堵住機動車就算大功告成，后來隨著生意火爆，鐵框子貨架換成不銹鋼貨架，又搭了一個碩大的塑料頂棚，其他再沒有改動。
稍感意外的是，集貿(mào)市場已經(jīng)進入施工階段，不可能嚴守秘密，安師傅這樣的普通工人竟然還不知道，街道兩旁的門面房也沒有任何變化，就像非洲草原上一只肥碩的角馬摔斷了腿，周圍的獅子鬣狗卻無動于衷。
究其原因，這個年代還沒有真正的商人，各級官員也沒有經(jīng)濟頭腦，大家都沒有意識到集貿(mào)市場的巨大潛力，只有當消息擴散到底層，那些沒有工作的待業(yè)青年才會一窩蜂的沖進集貿(mào)市場。
他們的初衷大都很簡單，只想成為一個有執(zhí)照的個體戶，以后可以光明正大的做買賣，賺點錢養(yǎng)家糊口，沒想到正好趕上時代大潮，稀里糊涂的發(fā)了財，以為自己天賦異稟，無所不能，然后各種作死。
第一批富起來的人，真正修成正果的并不多。
不是我不明白，這世界變化快……
“沈老，我能跟你一起去見見曲軍嗎？”
崔琪閃動著美麗的大眼睛，歪頭請求沈榮。
“當然可以，不過我先提醒你噢，曲軍對日語不感興趣。”
沈榮一把年紀，早就看透了紅粉骷髏，但漂亮的女士還是令人賞心悅目，帶著她一起去十七中也無傷大雅。
“不感興趣水平還那么高？沈老你不是搞日語的，不知道他的《D坡殺人案》翻譯得多精彩，簡直比原著更有懸念。”
看到沈榮露出不以為然的微笑，崔琪轉(zhuǎn)頭對韓遠征說道：“韓教授，沈老不相信，你快給我作證?！?p> “的確很神奇，曲軍翻譯的《D坡殺人案》并不是完全忠于原著，有些地方整段話都改了，反而感覺更緊張，這樣的翻譯才是真正的二次創(chuàng)作?！?p> 院領導特意交代過韓遠征，沈榮如果再去找曲軍，就陪他一起去，以防老教授在外面磕磕碰碰的出意外。
“噢？他的《太陽石》和《百年孤獨》倒是沒有太大改動……”
幾個人說著話，出門騎上自行車，來到十七中。
“進去吧，教職工車棚在右邊?！眰鬟_室周大爺擺手放行。
小道消息和大喇叭都傳遍了，沈榮是曲軍的伯樂，還是大知識分子，當然要給予優(yōu)待。
可是曲軍又不在教室，蔣國秀帶著找了一圈，最后還在邵文秀的辦公室。
“邵老師，咱們真是有緣。”
沈榮和邵文秀客氣了幾句，對曲軍說道：“我今天來，第一是通知你《百年孤獨》已經(jīng)在《譯海泛舟》過稿，計劃從明年一月刊開始，分六到八期連載，過幾天你把下半部的稿子給我審一下，是不是定稿沒關系?！?p> 《百年孤獨》絕對是重量級作品，如果分六期連載，每期將刊登五萬字的篇幅，占據(jù)《譯海泛舟》一半的版面，所以沈榮審完曲軍的書稿后，又轉(zhuǎn)給總編和其他編委傳閱，并且附上詳細的推薦意見，好在總編和其他編委都不擅長西班牙語，談不上審稿不審稿，開會研究后決定相信沈榮的專業(yè)眼光，把《百年孤獨》當做明年的重點作品，開始連載發(fā)表。
對《譯海泛舟》來說，這是一場豪賭。
如果曲軍的譯本口碑崩壞，刊登它的雜志肯定也被罵得狗血噴頭，大傷元氣，但只要質(zhì)量說得過去，第一個發(fā)表《百年孤獨》的雜志肯定名聲大振，銷量激增。
沈榮要看下半部的稿子，只是為了求個心安，畢竟曲軍是個新作者，以前沒有和《譯海泛舟》打過交道，他又是個即將高考的復讀生，時間越來越緊張，不看到下半部的稿子，萬一太監(jiān)了怎么辦？
曲軍很痛快的答應下來。
他的搬運工作已經(jīng)接近尾聲，如果沈榮要得急，兩天后就能拿出定稿，所以毫無壓力。
“第二件事，《百年孤獨》的稿子在我們編委會的專家那里反饋很好，可是和幾家全國性的雜志聯(lián)系，他們都不感興趣，哎，翻譯界的門戶之見一直很嚴重，現(xiàn)在我只能給你一個建議，要么直接投稿，要么放棄全國性雜志，再找其他區(qū)域性雜志……”
一稿多投是大忌，但是兩家雜志如果都同意，那就好說好商量，《譯海泛舟》的覆蓋范圍局限在西北幾省，曲軍希望再找一家全國性的大雜志發(fā)表《百年孤獨》，實現(xiàn)利益最大化。
可是最大的幾家全國性雜志都有《百年孤獨》的項目，有的準備連載，有的準備出書，他們都有長期合作的翻譯家，書稿翻譯到一半，不可能換成曲軍。
“直接投稿就算了，沒必要熱臉貼冷屁股。”曲軍明白沈榮的意思。
他的譯本翻譯水平非常高，如果能夠送到那些大雜志編輯的案頭，也許能讓對方回心轉(zhuǎn)意，不惜和那些著名翻譯家毀約，也要簽下曲軍的《百年孤獨》。
但是有《譯海泛舟》打底，曲軍不想再冒風險，選擇次一等的區(qū)域性雜志也可以接受。
“那就好辦了，《翻譯窗》和《寰宇文學》一南一北，影響力都不錯，回頭我?guī)湍懵?lián)系一下。”
沈榮早有準備，打算讓《譯海泛舟》首先開始連載《百年孤獨》，然后授權這兩家雜志轉(zhuǎn)載，這年頭雖然沒有版權的概念，但是行有行規(guī)，正規(guī)的雜志社絕對不會偷其他雜志的作品，該給的錢會給，該背的風險一起背。
“第三件事，你你愿意報考我們乾陽外語學院嗎？高考萬一失誤，可以跳檔錄取，本科選擇日語專業(yè)和西班牙語專業(yè)雙學位，畢業(yè)后直接報考我的碩士研究生，容我自賣自夸的當一次王婆，我的研究生還是很有份量的，將來進入學術界，不會有人瞧不起你，哈哈哈……”
八十年代初期的研究生是典型的精英教育，如同鳳毛麟角般的稀少，師生之間也是老派的師承關系，沈榮作為學術界的一方泰斗，他的學生就是名門大派的嫡傳弟子，江湖上都要禮敬三分。
“曲軍還愣著干什么？快叫老師！”韓遠征及時捧哏，頗有幾分眼熱。
當年他可沒有這么高的起點。
假以時日，曲軍很可能繼承沈榮的衣缽。
氣氛越發(fā)古怪，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曲軍身上，蔣國秀和邵文秀沒見過這種場面，也滿懷熱切的期待。
聞風而來的鮑喜來已經(jīng)懵了，明明在說上大學的事，怎么突然變成了研究生？
市教育局肯定沒有研究生，省廳不知道有沒有？聽說有研究生學歷的干部進步特別快，三年五年一個臺階，很快就能提拔到處級。
崔琪目光晶瑩盯著曲軍，這會兒人多嘴雜插不上話，打算稍后找個機會，單獨和他聊聊。
“對不起沈教授，人各有志，我不想上外語學院，不僅是乾陽外語學院，也包括首都外語學院?！?p> 曲軍的志向是星辰大海，不想一輩子當個翻譯家，今天蔣國秀和韓遠征都在場，正好干脆利落的做個了斷。
“我以前反復說過，外語只是我的業(yè)余愛好，翻譯這些外語作品，只是為了掙稿費?！鼻娔抗廪D(zhuǎn)動，發(fā)現(xiàn)一只血高防厚個子低的肉盾：“我真正的志向，是成為一個數(shù)學家！”
唰唰唰唰唰！一道道有如實質(zhì)的銳利眼神，迅速轉(zhuǎn)到邵文秀身上。
“我沒有啊，真的沒有！我就是碰巧拿到一套競賽題，想讓曲軍試試，沒想讓他當數(shù)學家……”
邵文秀猝不及防，壓力山大——搶了大教授的弟子怎么辦？
“我明白了，唉……難怪每次來找曲軍，都在你的辦公室?！鄙驑s嘆了口氣，目光冷冽。
邵文秀差點破防，當場向他鞠躬賠罪。
同時又極為感動。
曲軍放棄前程遠大的康莊大道，一定要攀登坎坷艱險的數(shù)學高峰，作為一個數(shù)學老師，這一刻的自豪感和責任感爆沖天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