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聞劉盈此問,蕭何、陽城延二人雙雙一愣。
少府到底有沒有錢?
真論起來,其實是有的。
——漢七年,也就是三年前,天子劉邦正式頒布詔諭,許民私鑄錢,并為三銖錢的合法性背書!
自那時至今,短短兩年時間內(nèi),少府就已經(jīng)用原有的庫存,以及每年收上來的口賦,熔鑄了上百萬萬枚三銖錢。
在最開始,少府在這種‘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的鑄錢模式下,確實極大程度改善了漢室中央的財政狀況。
漢八年初,前一年的口賦送抵少府之后,短短半年時間內(nèi),那三萬萬枚秦半兩,便被熔鑄成了近七十萬萬三銖錢!
憑著那筆巨款從市面上購買的糧食等物資,少府才得以一掃先前頹勢,積累了原始家底。
但很快,三銖錢的破壞性,便在漢室顯現(xiàn)出來。
因為三銖錢,不單單是少府能熔鑄!
——在劉邦發(fā)布天子詔書,為私鑄三銖錢的合法性背書之后,民間的百姓自己架個火爐子,也同樣可以用秦半兩熔鑄漢三銖!
可以說,自天子劉邦允許百姓私鑄三銖錢時起,幾乎每個漢人手里的錢,價值都變成了原本的30-50倍。
市場上的錢便多了,但市場上的貨物數(shù)量,依舊是原先那么多,并沒有通貨自然膨脹的客觀條件。
自然而然,為了應(yīng)對貨幣價值提高,市場物價便也相應(yīng)的,自然上漲到原來的三十倍以上。
簡單來說就是:你拿一枚半兩錢,原本能從我手里買一斤糧食;
但現(xiàn)在你拿一枚半兩錢,就熔鑄出了好幾十枚三銖錢,這幾十枚三銖錢,也還是只能買一斤糧食。
畢竟再怎么說,無論是一枚秦半兩,還是三五十枚漢三銖,其銅含量就在那里擺著:加在一起大概七到八銖。
蓋因為銅錢,并非是后世的紙幣,而是以本身貴金屬屬性為自身價值的金屬錢幣。
在市場規(guī)律之下,決定一枚銅錢價值的因素,便只能是錢幣本身的銅含量。
即便天子劉邦規(guī)定‘一枚三銖錢價值等于一枚秦半兩’,也根本無法改變這個現(xiàn)實。
當(dāng)然,如果只是這樣,那少府也還是賺的。
畢竟在最開始,少府拿著‘面值半兩的三銖錢’,從市場上買回了不少東西。
哪怕如今物價上漲,貨幣和貨物的交換比例被市場自動平衡,也不過是以后沒得賺了而已,最開始賺得那部分,已經(jīng)被少府收進了腰包。
但問題就在于:如今的一枚三銖錢,連‘三十分之一枚半兩錢’的購買力,都已經(jīng)不具備了······
“這······”
欲言又止的望向劉盈,卻絲毫不見劉盈有‘就此作罷’的意思,蕭何、陽城延二人便不由將求助的目光,望向劉盈身后的皇后呂雉。
二人生動的雙眼,似乎是在急切的懇求呂雉:皇后,快跟你的傻兒子說說,到底是咋回事啊!
不料呂雉見此,只淡笑著望向蕭何,語調(diào)中,也稍帶上了些許戲謔。
“前些時日,陛下擬以‘太子監(jiān)國’舉朝議,吾欲同太子同往,蕭相不是說:皇后當(dāng)母儀天下,主操后宮事務(wù),不當(dāng)干涉外朝政務(wù)?”
“吾以為,蕭相所言,確有理?!?p> 說著,呂雉不由撇了眼蕭何身側(cè)的陽城延,又看了看身側(cè)的劉盈,才再度抬起頭。
“酂侯、少府自可直言,不必憂慮于吾?!?p> “若非太子非要吾親至此,吾本欲使太子獨至,同二位商議呢?!?p> “便是來了,吾也只是旁聽。”
淡笑著道出此言,呂雉便低下頭,隨手從面前的小幾上拿起一卷竹簡,嘴上不忘嘀咕一聲:“陛下臨行前,說的是太子監(jiān)國,又不是皇后監(jiān)國······”
言罷,呂雉便似是極為認(rèn)真的閱覽起手中竹簡,竟真擺出了一副‘我是透明人’的架勢。
見呂雉這番架勢,蕭何只短暫一愣,便若有所思的低下了頭。
倒是一旁的陽城延,見呂雉不愿開口,冷汗立刻從額角流下,面色惶恐的望向劉盈。
“臣,臣······”
哼哼唧唧半天,‘知罪’二字,也終是沒能被陽城延道出口。
如此片刻之后,終還是蕭何側(cè)過頭,同情的看了眼陽城延,暗自搖了搖頭。
“唉·······”
“也是難為少府······”
心中哀嘆著,蕭何便稍直起身,對劉盈稍一拱手。
“家上或有所不知。”
“今少府,卻有三銖錢十?dāng)?shù)萬萬;且少府錢匠仍日夜不斷,以鑄錢三銖?!?p> “然今,無論少府所鑄,亦或民私鑄之三銖錢,皆已難為百姓所信······”
這,就是先前,蕭何、陽城延二人無視少府所存的十?dāng)?shù)萬萬三銖錢,下意識說‘府庫空虛’的原因。
——三銖錢的購買力,已經(jīng)不是高或低的問題,而是有和沒有的問題了!
長安及周邊地區(qū)還好些,有劉邦‘三銖錢等于半兩錢’的金口玉律,沒人敢光明正大拒收三銖錢;商戶見到三銖錢,只能另找借口,如售罄、閉門歇業(yè),亦或是‘我不想賣’之類。
但在一些偏遠(yuǎn)的地方,哪怕是關(guān)中,只要距離長安夠遠(yuǎn),都已經(jīng)出現(xiàn)‘以物易物作為默認(rèn)交易手段’的情況了!
至于少府當(dāng)年賺到的便宜,也隨著每年,以‘口賦’之名上繳少府的三銖錢,而一點點吐了出去。
說白了,如今的三銖錢,別說三十枚換一枚秦半兩了,就算了堆成小山,也沒人愿意將其視為‘錢’!
三銖錢失去所有購買力,自然也就使得少府那十?dāng)?shù)萬萬三銖錢,變成了鉛儲備。
而劉盈聽聞蕭何此言,卻是心下一喜!
“等的就是這句話!”
暗自振奮一呼,劉盈勉強按捺住心中喜悅,佯做疑惑的望向蕭何。
“蕭相之意,乃少府今得錢十?dāng)?shù)萬萬,卻無以行于市?”
見蕭何滿帶著諱莫如深,幾乎微不可見的一點頭,劉盈終是圖窮匕見,面色疑惑地望向陽城延。
“既少府之錢無以行于市,少府又為何要熔錢半兩,而鑄三銖?”
“此,莫不熔可用之錢,鑄之而得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