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溯海渡

　　黎秋平雖然對自身經(jīng)歷有所不解，但是從百世輪回中悟出的經(jīng)驗告訴他還是要以尊師重道為先。

　　黎秋平剛想跪拜下來，那句“弟子回來了”已經(jīng)送到嘴邊，周遭環(huán)境帶來的違和感和自身強烈的不適應卻讓他癡愣在原地。

　　“我這是？”黎秋平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寄生于一息流光之上，確切來說，他就是那息沒有實體的流光。他感覺不到身體的存在，倒像是僅有他的意識留存于這方天地。

　　更讓他驚詫的是，此時竟有一孩童昏睡于這流光之下，觀其模樣，分明就是他黎秋平的面龐！

　　“師父，請為弟子解惑！”沒有身體的黎秋平無法向老者行禮，卻可以發(fā)出聲音。

　　被他喚作師父的老者收起了如釋重負的笑，面容嚴肅道：“也是，應當讓你知道?！?p>　　“為師道號輪墟，你稱呼我?guī)煾妇托?。?p>　　“世間修行，皆沿道途而行?；虺薪酉热搜泳d之道火，或開創(chuàng)新道歷史之先河。你既然拜入我門下，就應該知道我道主修因果。”

　　“因果？是那個灰色人臉所說的緣法嗎？”黎秋平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

　　輪墟道人回答道：“像又不全是，緣法主修窺探推衍。因果之法在它之上，以觀探為輔，主掌因果調(diào)度之能?！?p>　　“先有起因，后有結(jié)果，事無大小，悉數(shù)天定，這話說得不無道理。外界修緣法的那些人究其一生，才得以窺得某些天機。如若遇上關(guān)乎天地安危、世間平定的大事，輕則折壽，重則殞命。旁觀暫且如此下場，更改因果這種明顯找死的事他們自然不會去做，頂多擦擦邊。所以我們這份傳承過于駭人聽聞，外界幾乎無人聽聞，甚至聽者也不會相信?！?p>　　聽了輪墟道人的話，黎秋平感覺像上了賊船。他又問道：“既然此法如此厲害，為什么不廣而推之？”

　　“人人都可以更改既定命數(shù)，那這世間還不得大亂？”輪墟道人繼續(xù)為黎秋平解惑：“此法比那些千年大妖還要逆天，施展的道人需要有特殊的體質(zhì)并滿足特定的條件才能使用。如果不是你我這樣擁有因果道體的人，哪怕把因果之法學透了，到最后渣子都不給你剩下。說到那甚是稀有的因果道體，千百年來也難出一個，這也是我收你為徒的理由之一?！?p>　　“特定的條件，不會也是折壽吧？”象征著黎秋平的流光一陣閃爍，看得出來他有些吃驚。

　　“你看我現(xiàn)在去世了沒有？”輪墟道人有些不悅，皺了皺眉頭后接著說道，

　　“逆天之法自有天地規(guī)則約束，因果調(diào)度之法本身就置于一個因果大循環(huán)內(nèi)。需要有因果道體的道人以氣度、運勢等關(guān)乎自身之物做因，才能更改旁物聯(lián)系結(jié)果，結(jié)果變化大小視原因取舍多少。所以你不要認為修此道法就可以隨便行那些偷天換日之事，到最后虧盈的是你自身?！?p>　　“用自身之物作因？”黎秋平喃喃道，“那不還是要舍身獻道?！?p>　　“善業(yè)非多，因果平平。勤修十善，因果不虛?！崩险哌@般說道，眼神頓生凝仙之勢，一股黑色洪流猛然憑空出現(xiàn)，淹沒了整個空間。

　　黎秋平?jīng)]有窒息的感覺，也并沒有驚慌失措，歷經(jīng)百世磨難的他對死亡早已見怪不怪。此刻他倒是好奇輪墟道人手段到底有多神奇。

　　視野驟然明亮，黎秋平驚奇地發(fā)現(xiàn)自己正處在一個無邊無際的天地之中。除了黎秋平、輪墟道人和那個不知名的另一個老者三人，這里并無他物，看上去方圓百里都是純白凈土，甚至連地上躺著那個黎秋平模樣的孩子也消失不見。

　　只見另一名老者用頗為怨恨的目光看著輪墟道人，向后退了一步，他的身形竟逐漸融于環(huán)境，以極快的速度消失不見。

　　輪墟道人像沒事人一樣，一招手便將黎秋平寄宿在的那團流光捧在手心，向他解釋道：“修因果之術(shù)不是說要你獻身，除非你是真的找死。擁有因果道體的人可以有意識或無意識付出些許代價更改某些事物的結(jié)果，代價不一定是姻緣氣運、親友聯(lián)系這些，也可以是善業(yè)。不對，倒不如說善業(yè)更好?！?p>　　“善業(yè)?”黎秋平在輪回百世中略有耳聞：“是否指佛道的十善業(yè)?”

　　“似又不完全是?！陛喰娴廊藦牡厣暇従忥h起，隨著他一招手，這方天地開始衍生變化，幻化出一個正在對十幾人處刑的刑場。

　　老者指著下方被處刑的人說道：“此等山匪皆窮兇極惡之徒，可謂燒殺搶掠無惡不作，被劫掠的村莊無論老女老少無一幸免，路過的商旅沒有一個是不怕他們的?，F(xiàn)如今他們被官府緝拿行刑，你覺得他們該不該殺？”

　　黎秋平沉思片刻，說道：“我聽聞十善業(yè)其一便是不殺生，主張佛性平等，提倡慈悲救世。這幫人泯滅人性，作惡多端，于情，他們的死亡必將是大快人心，但同時我也犯了殺戒；于理，感化他們多行善事贖罪才是修得業(yè)力的最好選擇，但對死在他們手里的無辜百姓又太不公平?！?p>　　“所以你怎么選擇？”

　　“弟子……不知。”黎秋平猶豫不決。

　　輪墟老道面無表情，舉手又是一揮，時間便到了深夜。底下的人聲鼎沸的刑場頓時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寂靜的大宅院。一群人正鬼鬼祟祟地翻進院內(nèi)，從谷倉將一袋又一袋的糧食運出宅子。

　　輪墟道人又指向帶頭的一個年輕人，向黎秋平問道：“此年歷經(jīng)大旱，糧食收成慘淡，餓殍流民不計其數(shù)。朝廷開倉放糧，頒布嚴厲的賑災政策，卻被勾結(jié)的官商鉆了空子，大部分賑災糧進了權(quán)貴的口袋。領頭的那個人帶領鄉(xiāng)親劫下被霸的災糧、盜取富裕人家的谷倉，非法所得皆用于賑災，犯了律法中的死罪，你說他當不當殺？”

　　黎秋平面露難色，顯然陷入與之前相同的矛盾。

　　“他犯了十善業(yè)其二之不偷盜……”

　　不等黎秋平說完，輪墟道人又是一陣招呼，這天地間又開始輪轉(zhuǎn)演變。

　　之后黎秋平又看到數(shù)次不同的情形，每一次的變化都生出一道與所謂十善業(yè)相矛盾的問題讓黎秋平進退兩難，他隱隱猜到了輪墟道人的意圖。

　　就在輪墟道人剛抬手又要施法的一瞬間，黎秋平出聲打斷了他：“師父，您這是想讓我明白有時候善業(yè)的'善'不一定是真善嗎？”

　　輪墟道人聽后停下了動作，輕輕點了點頭，說道:“修煉因果之術(shù)需要善業(yè)的業(yè)力這點確實不假，但是佛教的十善業(yè)也是先人總結(jié)出來的經(jīng)驗，當然不會是十全十美。我們是要將它作為自己的規(guī)范而不是約束。”

　　輪墟道人接著說道：“就第一個問題而言，哪怕你真將那些山匪處決，被他們?yōu)E殺的百姓在地下也將安息，使你收獲一份不小的業(yè)力用于因果調(diào)度。因果道法中也說到了善并無固定的界限，在傳承過程中，都需要后人的不斷摸索和補充。”

　　“如果硬要給善業(yè)加個限定的話，那便是以佛道的十善業(yè)為基礎，在它之上發(fā)展出自己對真善的認知?！?p>　　“知善行善，自愚自省。溯洄尋源得起因，百川匯海終結(jié)果。以善業(yè)作舟，在因果瀚海中劃行，這便是《溯海渡》，我們的清守教派的奠基法門！”

　　“大千世界，數(shù)萬生息。評判善惡標準、事理對錯，每一種生靈都有自己的道理。你所謂的善不一定受用于他物。為師將你送入輪回往生之境，擬百態(tài)人生，承萬物生息，意欲使你了解這個道理。當然這也將磨練你成就如琉璃般澄澈透亮、臨大事仍波瀾不驚的君子心性。為師是要向你道歉，讓你在這百世輪回中受盡苦難，但是這份傳承過于驚天動地，我不能將它傳授于無德無理之人，只好出此下策。”

　　黎秋平終于明白了他流離百世的原因，久久不出聲。輪墟道人凝望著那息流光，看不出黎秋平是生氣還是悲哀。

　　隨后輪墟道人意念一動，眼前的所有光景便忽地消失不見，二人又重新回到了最初的那個小木屋，那個有著黎秋平面容的孩童依舊躺在地上，另一個中途消失的老者也正坐在屋內(nèi)的一角。

　　說實話，把一個尚在懵懂之際的孩童打入輪回，在一世生一世死中逐漸沉淪，甚至喪失自我，說沒有怨氣是謊話。但是正如所說的，黎秋平不愧是修得琉璃君子心性的人，他在苦難中迷失，又在苦難中站起，早已放下一切執(zhí)念，視名利如浮云，視仇恨如流水，況且這份經(jīng)歷也確實成了他最為寶貴的財富。既來之則安之，既然他成了輪墟道人的徒弟入了他的門下，歷百世取真經(jīng)就算是輪墟道人對他的第一場考核吧。

　　想到這，黎秋平如擺脫被禁錮已久的枷鎖一般，一陣暢快輕松。他歡快道：“師父不必自責，徒兒從來沒有責怪過什么。倒是要感謝師父讓我了解到真實的善，使我成為了一個一心向善的人?！?p>　　話畢，黎秋平又注意到了地上那名和他長得一模一樣的孩子。

　　“這又是?”

　　一絲慘然悄然爬上了輪墟道人的眉梢，他就那樣似笑非笑著，就那樣地看著黎秋平所寄宿的流光。

　　黎秋平有些茫然，察覺到輪墟道人的目光里分明帶著幾分愧疚。

　　不等黎秋平再問，輪墟道人像作了什么艱難的決定，苦笑道:“他是黎秋平?！?p>　　“？”

　　……

　　“那我是誰?”

　　……

　　補充說明:十善業(yè)分別是一不殺生，二不偷盜，三不邪淫，四不惡口，五不兩舌，六不妄語，七不綺語，八不貪，九不嗔，十不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