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可憐的你連個仇人都沒有
江越打算繼續(xù)問個明白。
從目前的情況來看,梧仙歌對自己還是相對信任的,但也不能排除她會跟梧謠聯(lián)合起來,給自己演一場戲。
所以真假的問題,需要他自行判斷。
不如直接用掉他的那次提出要求的機會,讓陳信直接給他提供詳細(xì)信息?
似乎有點太虧了,并且江越也不相信正教會真的給出全部真相,畢竟梧謠是他們安排在自己身邊牽制自己的重要棋子,輕易不可能將這枚棋子的底牌暴露出來。
飲盡了一杯茶,江越還是開口說道:
“如此說來,心明真人與夫人相識,還有一段特別的緣分?若是不介意,可否請夫人說來聽聽?”
打聽對方的私事本來極不禮貌,他也是隨口一問而已。
沒想到梧仙歌回答得極其痛快,娓娓道來,把她和梧謠遇到心明真人之前和之后的人生全部告訴了江越。
從她的敘述里,江越對梧謠這個十七歲的少女有了新的認(rèn)識。
梧仙歌本來出生于華封州,家中是普通的農(nóng)戶,12歲那年,因為兩個修行者的大戰(zhàn),家中的田地全部被炎法神通毀于一旦。
這個時代的農(nóng)戶是沒有任何抗風(fēng)險能力的,一年的收成只夠一年的口糧,田地被毀,下一年便也面臨著無糧可吃的境地,一家人想盡了辦法,只撐到了第二年四月,米缸里的最后一粒米也吃完了,而新種下的糧食還未抽穗。
他們還需要四個月。
家中六口人,四個月需要五石糧,世面上糧食的價格是每石三錢銀子,連一塊下品靈石五分之一的價格都不到。
那兩個修士一場戰(zhàn)斗不知損壞了多少法寶,折合成銀子也不知能買多少糧食,但就因為這五石糧食,三錢銀子,她的父親將她賣到了歌樓中。
沒有辦法,她如果不去,一家人全都得餓死,去了,大家都能活。
梧仙歌的面容是極美的,經(jīng)過歌樓幾個月的將養(yǎng)調(diào)教,身段也逐漸發(fā)育起來,又學(xué)了琴棋書畫,雙陸象棋,茶道酒令,終于在十六歲那年,成為歌樓里遠(yuǎn)近聞名的清倌。
但她做不了一輩子的清倌,因為花了錢的大爺,不會真的只想聽她唱曲。
很快梧仙歌便被梳攏,20歲那年,生下了梧謠。
所以梧謠其實并不是心明真人的親生女兒。
梧謠一直在歌樓中長到九歲,幾乎完全繼承了母親的優(yōu)點,貌美,身段好,嗓子好,還聰明。
按照歌樓的計劃,她本來是要女承母業(yè)的。
只不過后來心明出現(xiàn)了,連梧仙歌都說不上心明當(dāng)時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歌樓里,又為什么單單看上了年老色衰的她。
將她贖身以后,心明真人便一直將母女倆安置在華封州的一處宅子里,每隔一段時間便過來看望,但他與梧仙歌再也沒有生下過一個子女。
接近十二年,甚至連梧仙歌都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因為在歌樓中接客,導(dǎo)致身體出了問題。
但這個問題已經(jīng)無從探究了。
好在心明對梧謠從未另眼相待,一直視如己出,除了不讓她修行之外,幾乎可以說是有求必應(yīng)。
梧謠幼年在歌樓中長大,濁氣入體身子很弱,他便找來各種靈草丹藥為梧謠調(diào)理,甚至不惜重金從老黿齋求過一株長白山千年靈參,讓梧謠每日掛在胸前,緩慢吸收其藥性。
從九歲到十二歲,梧謠的體質(zhì)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她與心明的關(guān)系也越發(fā)親密。
及笄之后,按照規(guī)矩梧謠也該談婚論嫁,但她自己不愿,心明似乎也不甚積極,所以才拖到了現(xiàn)在都沒有結(jié)果。
如果梧謠真的嫁出去的話,恐怕他們也不會出現(xiàn)在這銅爐山絕圣門中。
對于有家的人,林深再要他們上銅爐山,那就不是邀請,而是綁架了。
聽完梧仙歌的敘說,江越隱隱感覺到有一絲不諧,但一時之間又說不清楚到底是哪里。
“夫人和令愛的經(jīng)歷著實讓人惋惜,如若夫人覺得此處住得不習(xí)慣,不如我向門主提議,讓夫人到山下新蔡城中???”
江越對他們兩的經(jīng)歷雖然憐憫,但事已至此,他又能做什么呢?
讓兩人下山,既是在一定程度上給了他們自由,又能解除梧謠對自己的威脅,對他來說是最好的方案。
“先生費心了,但梧謠恐怕不會同意?!?p> “為何?因為她父親的墳冢在銅爐山上?如有需要,我也可以請林深同意你們將其遷葬的。”
梧仙歌搖了搖頭。
“這是一部分的原因,但更多的原因,還是因為先生吧?!?p> 因為我?
江越心里一緊。
梧仙歌說出這種話,大概率是已經(jīng)從梧謠那里知道自己的身份了。
“梧謠從小隨我長大,我對她的性子是了解的。這段時間,梧謠經(jīng)常去找先生吧?”
“是有這回事?!?p> “先生看不出梧謠的情意嗎?”
江越愣住了。
說了半天,你居然給了我一個這么沒有說服力的理由?
還梧謠的情意?她每天琢磨的都是怎么整死我好嗎?
短暫的疑惑之后,江越瞬間明白過來。
這也是梧謠的戲,做戲做全套,她把梧仙歌也騙了。
“夫人恐怕多想了,我與梧謠雖然有所交往,但遠(yuǎn)未超過朋友的范圍。并且,她也不可能接受我這樣一個仇家。”
“先生真的覺得,梧謠將你當(dāng)做仇家嗎?”
“若是追根溯源,我確實害死了心明真人?!?p> “若是追根溯源,我聽說是清正山先上門挑釁的?!?p> “但這不是一回事?!?p> “敢問先生,如何不是一回事?”
“……”
江越沉默了片刻,沒有回答她的問題,而是反問道:
“你似乎在撮合我和梧謠?”
梧仙歌輕輕一笑。
“撮合倒是談不上的,只是幫女兒探一探先生的心意罷了。不瞞先生說,這正教新教,我從來都未將哪一方視作好人,哪一方視作壞人。心明死了,我的仇恨僅到殺他的人為止,是那些獄卒的逼問殺了他,可那些獄卒也死了,我又能恨誰?林深嗎?那倒也確實是恨的,可終究恨不到先生身上來?!?p> 江越搖了搖頭,他一時之間無法理解梧仙歌的這種想法。
如果是他的話,有人逼死了自己的親人,恐怕他會恨不得把對方滿門殺絕。
這點倒是跟梧謠有些相似。
梧仙歌呢?
大概是人間疾苦見得太多,腌臜惡事見得太多,反而對人有了更多的容忍。
只要不是親手傷害到她的,她都可以原諒。
卑微。
這大概也是一種生存策略,否則她和梧謠一對手無縛雞之力的母女,如何能夠生存下去?
哦,梧謠現(xiàn)在可不是手無縛雞之力了。
“恨不恨是一回事,但我跟她注定是沒有希望的?!?p> 江越堅定地說道。
“為何?先生也要修行嗎?梧謠雖然未曾修行,但聽心明說過,她的根骨是極好的,且天賦異稟,極適合雙修……”
雙修!
江越的腦海中似乎有一道驚雷閃過,他終于明白梧仙歌此前的敘述中不諧之處在哪里了。
心明真人,他從一開始看中的就不是梧仙歌,是梧謠。
梧謠是他養(yǎng)著的一只爐鼎。
他最后開口的時候,真正的想法不是要保護(hù)妻女,而是想要掩蓋自己要做的事情。
以活人為爐鼎,此事一旦泄露,連正教也容不下他。
一定是審問者根據(jù)正教有意泄漏的情報,挖出了更多的信息,并以此作為威脅。
這其中的底細(xì),正教知道嗎?絕圣門還有人知道嗎?
江越沉思了片刻,首先判斷正教應(yīng)該是不知道的,因為他曾經(jīng)聽陳信感嘆說什么心明真人是個癡情人之類的話。
如果正教不知道的話,心明的死也怪不到他們的頭上,因為單單以妻女的性命,其實是逼不死心明的。
可這就應(yīng)該怪絕圣門嗎?絕圣門也只不過是想讓他說出幕后主使而已,從來都沒有想過要取他性命。
梧謠沒有仇人。
絕圣門不是她的仇人,正教也不是。
江越直直地盯著梧仙歌的眼睛,開口問道:
“你是什么時候知道的?”
梧仙歌愣住了。
“先生此問何意?”
“雙修。”
“……”
梧仙歌沒有回答,江越繼續(xù)追問。
“所以,這才真正的,你不恨我的理由,對嗎?”
沉默。
江越端起茶杯,一口飲盡已經(jīng)涼透的茶水。
“梧謠不知道,因為時間還沒到,心明就死了,對嗎?”
“所以才會這樣,你不恨我,也不恨絕圣門,因為你們根本就只是表面上的夫妻而已----但梧謠是恨的,心明的戲做得很足,梧謠對他確實有父女之情?!?p> “所以你才會告訴我,你見事論跡不論心,這跟正教的理念完全不同,因為你跟心明相處的這十幾年,徹底磨滅了你對正教的信任,對嗎?”
“所以你想把梧謠甩給我,你覺得這樣可以消磨掉她的仇恨,對嗎?”
梧仙歌重新提起茶壺,給江越斟滿了茶水。
“先生不必問了,請回吧?!?p> 江越?jīng)]有理會,繼續(xù)問道:
“回答我是對,還是不對?!?p> 梧仙歌放下茶壺,眼神凄然地看向江越,一字一頓地說道:
“不要告訴阿謠,也不要讓她去報仇?!?p> “我永遠(yuǎn)也不能讓她知道,她最大的仇人,是她的父親!”
江越楞了一愣。
是啊。
如果真的要說誰是梧謠的仇人的話,那就只能是心明自己了。
荒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