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朦朧迷離的夢中淺醒,車廂的搖晃幅度正在漸漸變小,側(cè)過頭去,能透過窗口看見外邊昏暗的站臺燈光??磥硎橇熊囌谕?磕硞€站臺。我打開手機看了看上邊的時間,兩點四十,我長長呼出一口氣。只感覺已經(jīng)睡了很久,此時的倦意已經(jīng)全消,拿起桌上的礦泉水瓶灌了幾口水,站起身來去到車廂走廊里走動走動。
為了不打攪其他旅客休息,我走的很輕,腳下的步子也很慢,列車臨靠站時突然劇烈的搖晃了一下,使我一個趔趄險些摔倒。車子最終停下了,我看向外邊,借助淺淡的燈光我依稀看見站臺的懸掛牌上寫著“武昌站”三個字。此外除了空蕩蕩的站臺,附近再也無法看見其他東西。列車內(nèi)的環(huán)境很黑暗,只有床鋪邊的小夜燈散發(fā)著微光,安靜的走廊上除了我之外再沒有任何人,僅是隔壁臥間傳來微微的鼾聲。我深深的呼吸著,心里抱怨著為什么這個中秋圓月夜對我來說這么苦長。突然列車連接處的方向發(fā)出一聲清脆的像是登車版被踩動的聲音,是有人上車了嗎,我剛剛明明沒有發(fā)現(xiàn)站臺上有人啊?但事實的確是這樣的,不一會從車廂入口進來一個穿著橙色安全服的人,個子不算高,身材比較消瘦,他頭上戴著一頂有鐵路標致的高檐帽。帽檐很長,我看不清他的臉。他好像沒有注意到我的存在,一言不發(fā),正腳步沉穩(wěn)的一步步向我走來。我有些膽小,感覺到十分緊張,慢慢向后退去,但是此時身后空蕩蕩的車廂仿佛被擋上了一堵墻,無論我如何退也退不了一步。我開始慌了,手心里都是汗水。還沒想好下一步打算,那個人仿佛早就看見我了一般,緩緩的說了句“坐下吧,孩子?!彼徽f話,我心情立刻緩和了很多,“哦”了一聲,坐在我的床鋪邊上。他慢慢的走到我身邊,坐到我對面的床鋪上,抬起頭,緩緩的取下了頭上的帽子放在一邊的桌上。借著站臺上透進窗的燈光,我看清了他的臉,這是一張怎樣的臉:五官平平淡淡,但是眉宇間充滿了不朽的精神力量,眼神如深淵般深邃,又如夜港一樣的寧靜。臉上紋如刀刻,風霜侵蝕去了他臉頰的紅暈,留下的只是歲月徜徉的痕跡。
他坐下后一句話也沒有說,只是一直看著窗外,我也不敢問他,就這樣,我們對坐了許久,他終于說道:“孩子,去哪里啊”聲音很蒼啞,但是非常的慈祥,普通話里帶著一種淡淡的南方口音“從陜西走,到廣東去上學”我想了一會,就說?!叭ツ敲催h上學啊,我年輕的時候就是從那里離開的”“叔叔,你去哪里呀”“我啊,我是一個鐵路扳道工,現(xiàn)在退休了,搭這班車,回老家去”“哦,那你的老家在哪里呢”“就在廣東,十八歲那會我職校畢業(yè)就被分來武昌站區(qū)附近工作了,那會的工作可辛苦嘞”“那你能給我講講嗎”我頓時來了興趣,這個時間有個人給我講故事真是求之不得。他沒有推辭,把背往后一靠,“真想聽?”我點了點頭,他沒有多說什么,和我講起了以前的往事,此時列車也漸漸開動前往下一個站點。
“我十八歲那會沒聽家里人的話,放棄繼承家里的產(chǎn)業(yè),因為我想靠自己來打拼我的未來,我學習成績比較好,老師推薦我去讀職校能有一分穩(wěn)定的工作,我不顧我爺爺?shù)姆磳?,走的很堅決,爺爺一怒之下把家里的產(chǎn)業(yè)大部分都捐了慈善。我的父母倒是覺得我很有骨氣,一直在支持著我。我離開家后,讀完職校被分配到武昌站來工作擔任扳道工,這一干啊,就是一輩子,我們每天要做的工作太多啦,巡邏,調(diào)度,檢查股道……無論是刮風還是下大雨,我都沒停過崗。甚至壓根就沒離開過這里幾次,因為這里人手少,這里需要我啊,哪怕是我爺爺去世的時候,我也沒能趕回去見他老人家最后一面。不過話說回來,雖說苦點,累點,但是我一點也不后悔,每次發(fā)工資的時候,我都會買很多禮物寄給家里人,除了每次給爺爺買的禮物被原封不動的寄回來之外,家里其他人都很高興,也常給我寫信來讓我照顧好自己,這種靠自己努力生活的感覺真的很好,直到有一天,我身上又多出了一份責任?!彼麚Q了個姿勢,點上一根煙,繼續(xù)說,我打斷了他,提醒他這里是無煙列車,車廂內(nèi)不能吸煙的。他擺了擺手,“哎,不礙事不礙事,這規(guī)矩什么時候有的我都不知道。”不過介于他的這根煙很奇怪,問起來煙味淡的離譜,就像是草木燒灰的氣息,有淡淡的草木香。我就沒再繼續(xù)說他,“就抽一根哦”“就一根,就一根”他微笑著說到,嘴角淺淺勾起,繼續(xù)和我講:“那天我正在股道上巡邏,太陽很大,約莫走了二十分鐘我已經(jīng)汗流浹背了。正走著,突然聽見股道的另一邊傳來一陣嬰兒的啼哭聲,我轉(zhuǎn)過身去,果然是一個嬰兒被遺棄在股道旁的灌叢下了。一會這里就有列車經(jīng)過,那種地方是很容易被列車高速移動產(chǎn)生的引力吸進車下的,我連忙跨過股道跑到那個嬰兒旁邊,他看到我之后一下子哭的更厲害了,仿佛在向我訴說著悲傷與不滿。我心想這太陽毒辣,人心怎么能比這太陽更加毒辣呢。我輕輕的抱起了他,把他攬入懷里,快速的檢查完股道之后,我把他帶回了車站。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調(diào)查,我們也沒能找到這孩子的父母,我們就決定先養(yǎng)著這個孩子,同事們每人出一份力照顧他,起初大家都很喜歡這個孩子,但是隨著他慢慢長大,成長中所需的人力物力財力越來越多,加之他本來就不是我們自己的孩子,很多同事漸漸也對他冷淡了,只有我覺著這個孩子沒有父母,已經(jīng)這么可憐了,我下定決心一定要將他撫養(yǎng)長大。但是很多相親的姑娘本來和我都挺好的,但是一知道我還帶著個孩子,都不愿意繼續(xù)和我好了,哎,直到三十多歲才遇到一個不嫌棄我的姑娘愿意和我一起撫養(yǎng)這個可憐的孩子,很多人都勸我把這個孩子丟給警察局算了,自己的日子都不是很好過了,還要帶這么一個累贅,又不是自己的孩子,還費那么大功夫去養(yǎng)他。我哪里沒有這樣想過啊,可是他越長大我越舍不得,他每一次高興的開口叫我‘爸爸’,我就更舍不得了。孩子也懂事早,學說話學走路都比別的孩子快,我還記得我邊巡邏邊拉著他的小手在股道邊學走路的時候呢,他那會才這么高———”他比劃了一下接著說“現(xiàn)在都是一個個子很高能獨當一面的成年人啦,再也不需要爸爸拉著他向前走了。”“那你的孩子呢?”“他在北方生活啊,他還經(jīng)常來看我呢,只不過這孩子每次來看我都哭哭啼啼的,挺大的人了,見我就哭,哈哈。每次來也給我?guī)Ш芏噱X和吃的東西。你說,他來看看我,我就很高興了,我這老父親還盼著他帶給我的這點東西嗎?”我點了點頭“你真是一個好扳道工人,也更是一個好父親”想了想,我又問他:“那叔叔,你幾乎一輩子都在武昌站工作扎根啦?”“對啊,節(jié)假日哪回得去,就在武昌和老婆孩子過節(jié),今天中秋團圓節(jié),我爭取回家,和家人好好過個節(jié),團個圓。話說回來,平時都是上邊交給我的任務(wù),我哪敢耽誤,扳道工的責任可不是兒戲,一丁點失誤就可能釀成巨禍,看似平凡的任務(wù),其實要盡職盡責的做好,堅持做,可是一門大學問哩。年輕人啊,你以后也要學叔叔一樣,做個有責任有擔當?shù)娜搜?。”我沒有說話,再次點了點頭。
透過窗戶,我看到天空已經(jīng)不知不覺的泛起魚肚白了,這邊天亮的真是早啊,我正感嘆,一旁的他突然說:“好了,不談了,天要亮了呵,鐵路又需要我了,看來我這次又回不去嘍。”他拿起桌上的帽子戴上,端正了帽檐,起身向我揮揮手就向車廂另一頭走去。我一時沒有反應(yīng)過來他說的話,為什么退休了還要工作,忙跟上去問他,他好像知道我會跟著他,就背對著我,邊走邊向后擺手示意我不要跟著他。我看到他的態(tài)度后只好作罷,轉(zhuǎn)身回去,此時列車又即將靠站,我無意間瞥到窗外的鐵路控制室。突然意識到現(xiàn)在這個年代哪還有什么扳道工,這個職業(yè)不是上個世紀就被自動控制股道的系統(tǒng)取代而消失了嗎?就在反應(yīng)過來的一瞬間,我猛然轉(zhuǎn)過身去看,行動緩慢的他居然早已失去了蹤影,我向車廂盡頭快步走去,想要找到他的一點點痕跡??上乙贿B去了幾截車廂都沒有任何發(fā)現(xiàn),留下的,只有我輕輕的喘息聲,和他那獨有的淺淡草木香煙氣息久久縈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