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在楓樹下

　　她是甘意微。

　　也是林云漸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體徹底死亡后，第一個想聯(lián)系的人。

　　從殘缺不全的記憶里，他能看到的零星畫面中，就有她把自己背出去的畫面。

　　他想了解三年前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但甘意微今天過來的目的，似乎并不是為了解答這個問題。

　　“能吃嗎？”

　　坦白來說，她的聲音在女人中并不算好聽，中性，低沉，沒什么磁性，還有些生硬。

　　林云漸接過面包，塞進嘴里。

　　她是知道他不吃人類食物的，這也是他故意留下的破綻。

　　甘意微目光灼灼，盯著林云漸，見他嚼著面包，吞了下去，問：“這會讓你難受嗎？”

　　林云漸搖頭，說：“不會，只是這個行為除了讓我看起來像個正常人外，沒其他意義?！?p>　　甘意微沉默片刻，好奇地問：“這三年來你的生活，是什么樣的？”

　　林云漸抬起頭，看著在風中搖晃的紅色楓葉，想了半天，卻一時間不知道該怎么開口。

　　死去的這三年，他忽然覺得很陌生。

　　已經(jīng)入冬的風掠過林云漸的臉頰，真實又生動的冰冷讓他眼睛微微睜大了一點。

　　真的活過來了……

　　他仰著頭，風掠過這棵高大的楓樹，掀起層層疊疊的紅葉，從錯綜復雜的枝椏中，滲出一絲緋紅的天空。

　　他的記憶，仿佛也滲出了一些。

　　關于這三年的自己，林云漸無法言語。

　　所以，他沉默著。

　　“你……過得很艱難嗎？”甘意微低聲問道。

　　“沒有，”林云漸咽下最后一口面包，聲音不大：“只是，很茫然。”

　　茫然……這只是托辭。

　　十八歲，冬天，凌晨，他挨家挨戶去送貨。

　　十九歲，夏天，他裹在玩偶里，做著滑稽的動作。

　　二十歲，今年，他扛著遠超體重的建筑材料前行。

　　這不是每一年獨立發(fā)生的事，而是這三年來的每一天，持續(xù)不斷交雜在一起的工作。

　　一起工作的同伴嘖嘖稱奇，因為他冬天不怕冷，哪怕風雪呼呼地往衣服里灌，他也面色不改。

　　他也不怕熱，不怕累，甚至不怕餓，他總是沉默地做完所有的事，領完薪水后又去往另一個地方，開始另外的工作。

　　哪怕是又黑又冷的地方，哪怕風像又薄又銳的刀子，也對他毫無影響。

　　他像一臺冷酷的機械，按部就班地完成著自己的任務。

　　只是偶爾會有人看到，他也會在節(jié)日里，坐在很暗的角落，仰頭看著天空，看著緋紅天空下的煙火，聽著四周的歡笑與吵鬧，露出難以分辨的表情。

　　看完之后，他便轉過臉，悄悄走開。

　　“想不起來了?！?p>　　林云漸說道。

　　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愿去想，還是想不起來。

　　妹妹林雨眠，從那次事故之后就一直對他態(tài)度極差。

　　弟弟林風晚要好上一些，但林云漸能感覺到，他也藏著自己的心事，偶爾，弟弟會看著緋紅的天空發(fā)呆。

　　“想不起來就不用想了，你應該知道我為什么能找到你，又為什么會來找你吧？”甘意微學著他的樣子，仰頭透過葉縫去看天。

　　她不太喜歡這片緋紅的天空。

　　林云漸抬了抬右臂：“知道，里面有發(fā)訊裝置，你們能隨時找到我的位置?！?p>　　“但，我不知道為什么是你來找我?！?p>　　林云漸的話讓甘意微沉默了片刻。

　　“坦白說，我不知道該不該相信你。”甘意微吐出一口濁氣，冷風吹得她的馬尾微微晃蕩，“你給我的感覺很奇怪，發(fā)生在你身上的事更奇怪。但……你先選擇了相信我。”

　　甘意微扭過頭，看向林云漸：“所以，我賭了一把?！?p>　　甘意微似乎松了一口氣，慢慢說道：“我不知道你是誰，活人也好，死人也罷，我只在意你做的事。”

　　“有人對我說，我們被這片緋紅的天空選中，身體和精神都在改變，這是我們注定的命運?！?p>　　甘意微起身，雙手放在風衣口袋里，衣角和馬尾隨著微風擺蕩。

　　她低頭看著林云漸，說：“也有人對我說，這世上不存在任何已經(jīng)注定的事，我們要對抗的，也從來不是自己的宿命，或者這個世界，而是自己的心?！?p>　　“林云漸，你的心，決定了你將成為什么?！?p>　　林云漸的眼睛微微睜大，又緩緩低下頭。

　　攤開手掌，吸收了周詳?shù)难F后，他的皮膚紅潤又飽滿。

　　脈搏也在有力地跳動著。

　　像極了一個普通人。

　　但他知道，自己和所有人都不一樣。

　　他死過一次。

　　“你問吧?！绷衷茲u終于說話了。

　　“昨晚，你遇到周詳了嗎？”甘意微的問題，讓林云漸出乎意料。

　　和他從小接受到的教育一樣，林云漸知道城市管理系統(tǒng)深入到了每一個角落，所以，他默認自己昨晚的恐怖變化和擊殺了周詳?shù)氖?，已?jīng)被城市防衛(wèi)部知曉。

　　但聽甘意微的意思，事情和自己想象的似乎不太一樣。

　　“四周的鏡頭沒有拍到嗎？”他問道。

　　甘意微搖頭，說：“攝像頭的捕捉只對D級與D級以下的腐化者有效，周詳和那只腐化者，已經(jīng)超過了D級?！?p>　　原來如此，那也就是說……自己那種姿態(tài)也沒被看到了？

　　沉默片刻，他說道：“我趕到樓下時，和他發(fā)生了短暫的沖突，他沒有殺我的想法，和他纏斗片刻后，他忽然和那只腐化者一起逃跑，我開始追逐，直到現(xiàn)在?！?p>　　所以，這就是現(xiàn)場的破壞情況并不嚴重的原因嗎……

　　雖然說得通，但甘意微總覺得，林云漸隱瞞了什么。

　　“跟丟他了？”她問道。

　　“嗯?！绷衷茲u點頭。

　　“我明白了?！备室馕⑺闪艘豢跉?，“還好，你的親人都很安全?！?p>　　她說到這里，林云漸心中那個不愿去深想的問題，無法抑制地再次出現(xiàn)。

　　昨夜，他親眼看見那只沒有面部皮膚的怪物早早爬到了六樓，但當他解決掉周詳，趕到六樓時，那里卻什么事都沒發(fā)生。

　　沒有打斗痕跡，那只怪物也消失得無影無蹤。

　　而弟弟林風晚，一直在門的另一邊等待。

　　那個時刻，林風晚不可能出現(xiàn)在門邊，吃過腐化藥的他早就該睡著了。

　　“林云漸？林云漸？”甘意微的呼喚，將他拉回了現(xiàn)實。

　　“什么？”他怔怔抬頭，看著她。

　　甘意微有些無奈，再次說道：“我剛才在問，你是否愿意跟我回三十三區(qū)防衛(wèi)總部，作為執(zhí)行官，你已經(jīng)合格了?！?p>　　林云漸低著頭，想了很久。

　　甘意微本以為他會一口答應下來。

　　“你……有什么疑問嗎？”她問道。

　　林云漸抬起頭，看著她：“成為執(zhí)行官，我能知道這片天空，那些怪物，還有……我們，究竟是什么嗎？”

　　一片楓葉搖搖晃晃地落下，落在了兩人之間的長椅空隙上，紅得刺眼。

　　“當然……這是……我們應該知道的?！?p>　　甘意微輕聲說道。

　　她轉過身去，身影似乎有些蕭瑟：“跟上，這個世界可不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