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東籬重返故鄉(xiāng)的某個夜晚,忽覺一陣倦意襲來,隨手將書擱在枕邊,息燈,閉目,不多時,便沉沉進入了夢鄉(xiāng)。
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將其驚醒。柳東籬急忙翻身下床,打開門。眼前的不速之客著實令他吃驚不小。這些深夜的造訪者,與其說是人,倒不如說是來自異世界的鬼怪,他們統(tǒng)共有三位,站立在那里,并不說話。如果拋開他們充滿深情的眼神,單看外形,此刻的柳東籬該大為驚懼了。
柳東籬想開口問明來意,可不知怎的,他說不出話來!縱然使勁張大嘴巴,也依舊吐不出半個字,情急中,他直想伸出手,將自己嘴里的話掏出來。
“啊哈!老朋友,不要著急,你只管聽我們說好了。事實上,我們都是你的老朋友,盡管如今已是面目全非,可我們心中卻一直惦念著你,并且從未忘記過你?!逼渲幸晃缓吞@地說道。
“那么,我先來介紹自己吧,老朋友,我就是你先前常去攀爬的南山吶!哈哈!看你吃驚的樣子,一定是半信半疑了。也難怪,如今我只剩半個身子了,即便如此,這半身也跟狗啃了似的。他們都叫我‘只剩半身的南山’呢!”南山這樣苦笑道。
“還記的嗎?兒時的你,在我脊背上爬上爬下的,一忽兒捉蚱蜢,一忽兒翻蝎子,還喜歡采擷長在山石縫隙間好看的小植物,不然就撒歡兒似地追山雞,甚至,站在我頭頂上大喊大叫,傾聽我鄰居們的回聲,這常常擾得我睡不好午覺,實在受不住時,我只好祭起山風將你吹走了事,嘿嘿!不過,每次你剛走,卻又開始想你,也許這就是好朋友的緣故吧!……不期后來你長大了,離開故土,再不回來看我一眼,而我呢!你瞧瞧,現(xiàn)在這副身架,要不是念及舊情,怎好在你面前露臉呢?”
須臾,“只剩半身的南山”不無氣憤地說:“這些現(xiàn)代的‘愚公’們,這種鍥而不舍的精神,不知該痛斥呢還是該頌揚。我想,多半是什么東西在作祟,定是受到哪個寓言的蠱惑,他們才像打了雞血似地,天天在我身上轟啊炸呀的,一天也不消停!要不就是那個叫‘沉香’的小子作了不好的示范,他們從此便急不可耐地一路挖下去,倒像是山底下壓著他們的生母似的!”
“好啦!你先歇歇,我來跟老朋友說說話?!薄爸皇0肷淼哪仙健闭f得起勁,卻被另一位打斷了話頭?!拔?,就是你的老朋友河灘吶,哈哈!一聽這話,再看看你的臉,那上面滿是疑惑。也難怪,現(xiàn)在,他們都叫我‘布滿天坑的河灘’呢!我想,這已經(jīng)形象地說明了我的形象了!”
“布滿天坑的河灘”干咳了兩聲,又繼續(xù)道:“還記的嗎?每次見到兒時的你,別提我有多高興了,‘嘩啦嘩啦’歡快的流水聲就是我心情最好的表征,看到你挽起褲腳趟進來的小腿,我總會賣力地為你沖刷粘附的泥土。你每次來,我都會為你準備一些小禮物,滑溜溜的銀白小魚啦,圓溜溜的彩色石子啦,能用火鐮打出火星的火石啦,看到你高興我也高興。那時候,你常會脫得光溜溜的,嘿嘿!當然,那時候你小,再說,諾大的河灘,你在遠處人的眼中與一只小蟲子并無多大區(qū)別。你跳進來,在河水里盡情暢游,與我親密接觸,我呢,像慈愛的父親一樣撫摸你少小的身軀。……那些,舊日美好的時光,如今看來,恍若隔世,再也一去不復返了!”
“布滿天坑的河灘”臉色沉下來,陰郁地說道:“不知幾何時,我開始遭了秧!霉運固執(zhí)地與我做起了朋友,打都打不走!一些人來了,個個瞪著貪婪的眼睛,在我軀體上挖呀挖呀,無休止地挖!他們挖的有多深?我沒測量過,因為測量原不是我所擅長的,再說,知道多深又有什么意義?我只告訴你,現(xiàn)在,與陰間僅有一墻之隔了!……而我呢,唉!也像被豺狗啃食后的羚羊,只剩一付嶙峋的骨架了。”“布滿天坑的河灘”說著,一顆痛苦的淚珠在眼眶里直打轉(zhuǎn)。
“河灘,控制下你的情緒,我接著說說我的事。”另一位接過話頭,幽幽說道:“老朋友,丑陋也好,凄慘也罷,他們倆至少還有點有形的東西,我呢!現(xiàn)如今我什么也沒有了!像幽靈一樣四處飄蕩,魂魄找不到歸宿?!惚藭r還是一個可愛的懵懂少年,每次你來,我總會高興地敞開懷抱迎接你,夏日燥熱的時節(jié),你常常帶著自制‘武器’來捉知了,哈哈!那是我所樂見的,因為那些小東西一刻不停的鳴叫實在讓人受不了!……連綿幾日的陰雨天氣,常會刺激我生出蘑菇來,那些接踵而來的,提著籃子在樹叢間穿梭的身影中,也偶爾會有你?!R到秋季,只有我那里才獨有的‘油螞蚱’,個頭是普通螞蚱的兩倍,通體呈黃綠色,善飛,看到你滿頭大汗在樹林中穿梭追逐也難得捉到一只,我都替你著急,哈哈!……想想那時候,那些美好的時光,多好?。≌婧?,……可是,現(xiàn)在,……請原諒!我不知不覺就流下淚來了。……說到這里,想必你知道我是誰了吧!我,就是你的老朋友——楊樹林吶!”楊樹林說到此處,滿是慈祥的臉上生出忿色來,“忽一日,他們獸性大發(fā),毫不留情地,一股腦兒地將我鏟除掉,連根拔起,你知道,那是多么大的一片樹林??!如果是為了鄉(xiāng)親們的福祉,我的犧牲還算值得,可是,他們卻建起了水泥廠,連同附近的良田也一并遭了秧,鄉(xiāng)親們只能在落滿厚厚粉塵的莊稼地里收獲一點可憐的糧食!”此時,傾聽他講話的另外兩位也認同地點了點頭。
“你知道,如今的事,任是誰也琢磨不透,說出來,不由你不瞪大眼睛,他們把我連同附近的良田一遭賣了,價錢嘛倒還不錯,可是,就像賣掉自家園子里種的菜一樣,那筆款子,被他們心安理得地塞進了自己腰包,甚至連眼睛都不眨一下,不露一點羞愧之色,你說,老朋友,那是怎樣的一種境界啊!”“消失的楊樹林”憤然控訴道。
長時間的沉默后,“只剩半身的南山”和“布滿天坑的河灘”交口說道:“好了,好了,我們?nèi)齻€只管嘮叨個沒完,也不看看,外面又來人了,諾,前面有一位,緊跟著后面還有兩位,好了好了,夜已深,我們走吧!要留些時間給他們,再見了,老朋友,……唉!說是再見,可……何時才能再見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