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料之中?!迸岢赖??!澳闶前研沤叵聛砹?,還是復(fù)制了一份?”
鳳棲梧從袖子里抽出一張信紙來,于是這問題的答案便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用的是一張薄如蟬翼的紙,在光下竟是半透明的,這種紙專門用來將書信上的殘墨吸入便能成一張內(nèi)容同原本別無二致的副本,不過裴忱也不常見到這東西,一時間竟是忘了。
當(dāng)然這也是他心緒有些紛亂的緣故。
裴忱看了看這東西苦笑了一下?!氨咀谷煌?,你從前大概時常用這東西吧?”
“在你手下常用,在他手下也一樣?!兵P棲梧淡淡道,這個他指的當(dāng)然是顧忘川,鳳棲梧也知道顧忘川的死訊,然而她提起顧忘川的時候語氣依舊平靜,就好像死的不過是一個陌生人。
裴忱忽然問道:“如果本座死了,你大概也不會傷心罷?”
鳳棲梧抬眼看著他。
“你覺得呢?”她頓了頓,終于微微笑了一下。“你該看看這封信,想來就不會問這樣的問題了。”
裴忱想,鳳棲梧大概是覺得自己的問題實在是有些蠢,而且他也不該問這樣的問題,他如今能做出這樣的決定便是已經(jīng)放棄了來人被人哀悼的可能性,大概裴恂會掉下一兩滴淚來,但也不是在人前。
他拆開了那封信。
方小七的字跡一如往昔,但因為登基為帝,總讓人覺得字里行間有種更為鋒銳的氣息透了出來。
那封信其實不長,因為方小七和裴恂之間本也沒有什么好說的,過多的寒暄只會讓那種微妙的尷尬被擴大到無法忽視的地步,所以方小七只言簡意賅地說明了自己的來意。
裴忱很快把信看完了。
他把信扔在桌案上,一手撐著頭,然而半晌是沒有動。
裴忱沒說話,于是鳳棲梧也沒有動,她只是看著裴忱,甚至有一點饒有興致的感覺。
她想,裴忱會落淚嗎?為自己再也找不回的那些東西?大概是不會的,人在往前走的時候怎么會因為身后事而落淚呢?她從很小的時候就知道眼淚是種很沒用的東西,其實憤怒也是,也就是說無論她哀泣或者怒罵都無法改變那個命運,最后活下來的人只能有一個,那些努力都注定會成為泡影。
所以這么多年來她一直在做的事情就是絕不讓自己與鳳來儀站在同一陣線上,裴忱的邀請是出乎她意料之外的,可從那個時候她也就預(yù)見到了這一天一定會來,朱雀還是會和她分道揚鑣。
裴忱當(dāng)然沒有落淚,他甚至是在笑。
“要殺本座么?”裴忱低聲道?!澳潜銇戆桑銈円呀?jīng)不是第一個,可也不會是最后一個?!?p> “要不要把裴恂的回信也取來?”鳳棲梧問道。
裴忱道:“她一定會答應(yīng),你不必為此費神。姐姐身邊有朱雀在,你去或許會被發(fā)現(xiàn),本座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交給你做。”
他眼底有奇異的光芒閃爍。
“這世上已經(jīng)沒人能殺得了本座——所以無論是誰要來,本座都接著?!?p> 他也的確是做到了。
天下人當(dāng)然不敢對魔主動手,其實先前也不敢對裴忱動手,可是裴忱這樣大張旗鼓的倒戈像是終于戳到了那些有志之士的痛處一樣,他們是因為感覺受到了欺騙而出離的憤怒,因為裴忱本拿出了一副很堅決的面目要同魔主周旋到底,一轉(zhuǎn)眼卻又成了魔主的急先鋒。
是急先鋒不假,天魔宮的人一時間幾乎都沉寂了下去,剩下幽冥的弟子試圖攻城略地打破大燕那一道固若金湯的防御線。
裴忱這道命令來得太急,就好像是要用自己弟子的命去填補一個什么東西一樣,可是這些人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走到了一個兩難的境地上,他們想要后退但已經(jīng)沒有人會接受他們的投降,想要前進,又遭到很頑強的抵抗,于是他們只好等著天魔宮什么時候也加入進來。
就連裴忱自己都不曾出現(xiàn)在戰(zhàn)場上,他知道自己出手便必然是摧枯拉朽的,所以眼下他還不能出手,要等著魔主幾乎消耗掉所有的耐心才行。魔主不會明說這是世上死的人還不夠多,不夠祂完成兩個世界之間的置換,而裴忱在等祂什么時候會說出來。
所以他的精力更多地放在迎接那些前仆后繼的刺殺上來。
他像是一盞燈,那些人便都成了撲火的蛾子。
來的是什么人都有,有大光明宮的殺手,有正道各派的弟子,還有先前跟隨裴恂而去的人,那里面有的是千山中人,也有的是昆侖弟子。
裴忱一直在等,他在等究竟有多少故人會出現(xiàn)在自己的面前。
譬如說霄風(fēng)。
不知道為什么他很篤定霄風(fēng)是一定會來的,相反江南岸不一定會來,因為江南岸在裴忱手下做過事,知道刺殺是絕無可能成功的,只是他也不會攔霄風(fēng)。
大概是想看一看霄風(fēng)會不會活著回去。
所以霄風(fēng)終于來了的時候,所聽見的是裴忱的一句:“我已經(jīng)等了你很久。”
“我大概會死在你手里吧?畢竟來的人這樣多,卻從來都沒有能活著出去的。”霄風(fēng)手里提著劍,他低聲笑著,笑聲里卻有種蒼涼的悲意。
是的,這間大殿成為了一個有進無出的地方,所有的暗殺者都不曾再走出來過。
裴忱打量著霄風(fēng),他的氣色看上去還算不錯,體內(nèi)應(yīng)該是沒有余毒。
“你恢復(fù)得不錯,至少劍是能夠握穩(wěn)了。”裴忱沒有回答他,只是自顧自說道?!拔覜]想到救了你之后你會回來殺我?!?p> “我也沒想到你會投靠了魔主?!毕鲲L(fēng)道?!澳銖囊婚_始就想阻止祂的出世吧?為什么現(xiàn)又改了主意?”
“我不想死?!迸岢勒Z氣平靜?!澳嵌静皇俏夷芙忾_的,我只是暫時在獨孤月的幫助下壓制住了它。所以為了解藥我投降了,這個答案夠不夠?”
霄風(fēng)覺得不夠。
但是為什么不夠呢?生命本就是一件很可貴的東西,裴忱想活下去其實也無可厚非,換一個人有活下去的本事會怎么做?他是不會在魔族手下茍且偷生的,可是他不能保證別人也不這么想,于是世間先分成了涇渭分明的兩派互相攻訐,這就是人心的復(fù)雜之處。
裴忱又笑了笑?!暗也粫⒛??!?p> “為什么?”霄風(fēng)冷冷道。“我可不覺得我們之間的交情足夠把我的命換回來。”
多么可笑,他來問裴忱為什么不會殺自己。
那一刻他甚至是有些恐慌的。
他是刺殺者,但是他知道這是一個必死之局。
所以霄風(fēng)是在等著裴忱殺自己,這是一個無可奈何的決定,只有死他才有機會重創(chuàng)裴忱,除此之外別無他法,他知道就算是昆山劍法在同樣的昆山劍法面前也是沒有用處的,那一刻他甚至是有些埋怨凌云,埋怨凌云為什么要把所有的東西都傾囊相授,結(jié)果最后教出來的是這樣一個不忠不義之徒。
現(xiàn)在裴忱卻說不殺他。
“因為你的命是我救回來的?!迸岢览湫α艘宦暋!斑@個理由夠不夠?”
聽起來不大能夠叫人信服,可是細細想來又很夠。
殿內(nèi)正劍拔弩張,可是忽然有個人走了進來,就像是沒看見眼前這一幕一樣安然道:“有人來見你,我要不要把凌青先按住了免得她進來殺人?”
聽見凌青的名字霄風(fēng)愣了一下。
他入門的時候凌青已經(jīng)成了守陣人,但是后來凌青跟在裴忱身邊,他也就聽到了一點昔年之事,知道自己這位師叔和凌率之間有著怎樣的糾葛,按說她是絕對不會選擇留下來的,因為留下來就意味著與凌率共事。
可她竟然還留在這里?
“是凌率來了吧?我就知道他總是要沉不住氣的。”裴忱的笑意有些譏誚?!霸绮粊硗聿粊砥谶@個時候來,我想他也一直很在意自己剩下的那些個弟子是去了什么地方,怕世上再出一個昆侖?!?p> 說這話的時候他甚至沒有看霄風(fēng)一眼,只自顧自地感慨著。
他像是說完了才想起來霄風(fēng)還在一邊,扭頭道:“師兄,只怕要先委屈你一下了?!?p> 霄風(fēng)被這聲師兄叫得一愣,卻見裴忱一抬手,一件玄色長袍便出現(xiàn)在他頭上將他嚴嚴實實地罩了起來,他想要掙脫開來,卻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在那一瞬間動彈不得。
這算怎么一回事?要自己在這塊黑布下頭死么?霄風(fēng)想問一問,但發(fā)現(xiàn)自己連聲音也發(fā)不出來了。
他只剩下一雙眼睛還能看見外頭,于是轉(zhuǎn)而怒瞪裴忱。
裴忱卻打量了他兩眼,沉吟道:“恐怕還不夠,凌率當(dāng)年視你為眼中釘肉中刺,這樣還是會被認出來?!?p> 說完他站起身來不知從哪摸出一個面具往霄風(fēng)臉上一扣,才拍了拍手懶洋洋道:“把凌率叫進來吧,本座倒要看看他想說些什么?!?p> 他的態(tài)度是矜傲的。
如今裴忱對凌率也的確有這樣驕傲的資本,因為他和天魔宮之間算是盟友,而凌率手下的人已經(jīng)不復(fù)昆侖之名,不過是天魔宮的擁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