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此一役,昆侖的名聲是大不如前,而幽冥卻是聲名鵲起,一時間無人敢拭其鋒芒??傆腥藫呐岢澜酉聛肀阋鲂┦裁矗心切﹤€自以為同裴忱結過仇怨的更是覺著惶惶然,然而幽冥卻是一派風平浪靜。
裴忱無事時只一徑修行,偶或指點棄天一番。
棄天倒是什么都學得很快,身上那魔氣原本不受控制,而今倒也盡數收斂了,至少再沒聽見他身邊有什么人橫遭不測。棄天安定下來后便飛速地成長了起來,這成長二字可真是實打實的,棄天正是個少年人,落在算得上優(yōu)渥的環(huán)境里,裴忱每隔幾日見到他都能察覺到他在悄然變高,這變化倒是十分細微,但真照著這個趨勢下去,沒準有朝一日他就得揚起頭來看棄天了。
裴忱自己也并不肯放松,他知道旁人都瞧著他是已經站在修者頂峰之上,然而前路依舊多舛,且不說前頭還有一個魔主等著,光說這天道有變,不知道什么時候便有哪一家哪一派又出了什么人物,自以為有斬妖除魔的義務便要來同裴忱斗上一斗。
只是終究還有些瑣事要來擾裴忱的清凈。
裴忱瞧見費展和江南岸走進來的時候,神情有些詫異。他把幽冥上下的事務都交予他們兩個操心,卻也知道這兩個人都不是管事的材料,真要論起做事的人還是刀無當跟呂春秋,所以二人來找他便顯得十分可疑。
“外頭已然天翻地覆,魔君還在此地山中無甲子?!苯习兜托α艘宦?。
裴忱微微皺起眉來。
“天翻地覆?”
“凡人間的爭斗,但又不僅僅是凡人間的?!苯习秾⑹种械膽?zhàn)報遞給了他。“這是下頭的人收集來的消息,只是旁人都不敢來送罷了?!?p> 裴忱捏著那些戰(zhàn)報不由得啞然失笑。“什么人不敢來送——如今已經到了這地步了么?”
“外頭傳得很不像樣子?!辟M展也皺了皺眉。“說你什么人都敢殺,什么人都敢得罪,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自己人也不會放過?!?p> 裴忱的笑微微斂了幾分,道:“有誰信了這話?”
他知道自己是必走到這一步上的,然而真知道手下人都是這樣看法時,又不免覺得有些悵然。
“許多人都信了?!痹S是覺得自己這話說得有些太像是在人背后進讒言,江南岸明顯猶豫了一下,才道:“刀護法畢竟先前在洛塵寰手下做事,養(yǎng)成瞻前顧后的性子也是理所當然?!?p> 裴忱不知為什么松了一口氣。
他想,若是倚清秋和凌青也是一般的膽怯起來,那他的目的倒是也快達到了。
只是會讓人覺得太過悲涼。
裴忱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道:“這倒是沒什么,只希望別有一天再聽見旁人也是這樣想的?!?p> 江南岸沉默了片刻,道:“先看過這份戰(zhàn)報罷?!?p> 裴忱垂眼去看手中的消息,眉頭再次緊皺了起來。
八王亂后,晉國幾乎四分五裂,于是燕國揮師南下,一路勢如破竹。
然而東海王卻在最后關頭做出了一個讓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選擇。
他退居城池之中,本來孤城殘兵倒也成不了什么氣候,然而這位東海王卻不知怎么給自己拉攏來了一位幫手。
這幫手也很能讓下頭人信服,因為那正是晉國昔日的國師。
裴忱眉頭跳了跳,沒想到付長安又以如此高調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在了人前。
而東海王退居的那一座城池,于他也是十分熟悉的。
——崇安城。
“崇安城。”裴忱低低地重復了一遍,冷笑起來?!翱磥?,本座是得去一趟崇安城了?!?p> 費展上前一步,道:“你是一宗之主,不能孤身犯險?!?p> 裴忱不以為意地一笑,道:“這天下有什么能成為本座的險境?”
費展一時張口結舌,卻聽裴忱道:“便叫倚清秋跟著我罷,他是晉人,真有什么事情也可自保?!?p> 最重要的是,倚清秋心思簡單,很難對他的一舉一動提出什么異議來。
大殿之下忽然傳來一聲:“師尊?!?p> 幽冥之中只有一個人會這么叫他,裴忱一眼便看見站在階下的棄天臉上那郁郁之色。
他苦笑了一下,自己倒是把棄天給忘了。
他也知道棄天是為什么來找自己的,想來是這孩子通透,瞧見過那些戰(zhàn)報,而今見戰(zhàn)報被送到自己面前來,猜到自己接下來要做些什么了。
“上來吧。”裴忱抬了抬手?!霸趺矗切蘖晻r遇見了什么問題?凌護法說你日前非要看一看昆山劍法。”
棄天搖了搖頭,道:“昆山劍法精妙,弟子的確有許多不解之處,然而今日弟子不是為這個來的?!?p> 裴忱沉默了片刻,道:“本座知道你為什么而來,但是不行?!?p> 棄天睜大了眼睛。
“師尊,請準許弟子隨行!”
裴忱搖了搖頭,道:“崇安城內如今不知是個什么情況,本座可以很明白地告訴你,如今世上最叫本座忌憚的人其實是付長安,他才是這天下如今最大的變數。你照例還去藏書樓中,只要有少司命在,沒人敢對你不敬。”
少司命分明是該有自己本名的,然而如今幽冥中每個人還是這么稱呼少司命,這恐怕也是冥府在幽冥之中留下的最鮮明的印記。
棄天急聲道:“弟子不是為了這個?!?p> “本座也知道?!迸岢篮途徚祟伾?,語重心長道?!爸荒闶潜咀牡茏樱馊丝茨隳鞘怯内さ纳俟?,若是他付長安真讓此行出了什么變數,你知道你會成為什么。”
棄天的臉色卻驟然慘白。
“不,師尊不會有事?!?p> “但本座怕護不住你?!迸岢赖故遣唤橐庠谶@幾人面前示弱,這幾人如今都算是他的心腹,未來如何他不知道,然而現(xiàn)下他還是可以說上幾句實話的。
棄天看著裴忱的臉色便知道爭辯無用,其實他想對裴忱說現(xiàn)如今他已經不用去藏書樓,沒人再敢對他不敬。幽冥現(xiàn)世至今還不到一年的光景,他卻已經成功地叫幽冥上下對他都又幾分信服,總算不覺得他是一個徒有其名因為運氣好才成了魔君徒弟的少公子。
但是看著裴忱的神情,棄天又把話咽了回去。
若是叫師尊依舊惦念著些什么,也是有好處的。
棄天每次看見裴忱,總覺得如今的裴忱已經越來越顯得疏離,旁人怕他,他似乎也很想叫旁人怕他,可是旁人真怕了,他卻又覺得有些悲哀。
這樣的心情棄天很是理解。
他曾經希望不要有任何人能靠近自己,但那些人真的視自己為瘟神紛紛遠離的時候,他卻又覺得十分痛苦。
從這一點上來看,他的師尊竟和他是一樣的。
只是這世上未必就沒有人不牽掛著師尊。
他每每在藏書樓里,都能看見少司命在推演些什么,推演之余便抬頭看一看大殿的方向,少司命的神情是一貫古井不波,那種時刻卻總顯得悵然。
倚清秋被叫了來,聽說要與裴忱去崇安城,卻是嘆了口氣,顯示出幾分感慨來。
裴忱看著他這情態(tài),失笑道:“你若不愿,本座也不會勉強。”
倚清秋卻搖一搖頭,道:“君上知道我是什么地方的人么?”
裴忱一怔,聽見倚清秋道:“我出身崇安城,當然,是外城,所以十幾歲便離家闖蕩,說是離家,離開的時候是早已經沒有家了?!?p> 倚清秋說完,便看見裴忱的神情幾分古怪。
他等了幾息,聽見裴忱淡淡道:“如此,你與本座或許做過鄰居?!?p> 倚清秋花了一點時間才意識到裴忱是在說什么,一時間不由得睜大了眼睛,不過裴忱沒給他感慨和敘舊的機會,淡淡道:“你準備一下,明日便出發(fā)。”
遲則生變。
對手是付長安,裴忱不想有任何生變的機會。
東海王,林三浪當年頗為看重的存在,在崇安城卻本沒有什么勢力,究竟是什么讓他選擇了崇安城,又讓付長安選擇了他?
崇安城里本應該沒有任何和魔主有關的東西,他不知道付長安這一次究竟想得到什么,卻知道自己絕不能讓他得逞。
倚清秋步履匆匆地去了,棄天自知無望,也回去預備著再進藏書樓。而江南岸和費展都還沒有走。
費展道:“原來君上是在崇安城躲過了昔日九幽的追殺。”
裴忱悵然笑道:“已經十年了,卻不知故人如何?!?p> 他知道費展想說的不是這個,卻一時間生出了真切的感慨。
崇安城里的故人,叫他再回想起來時總是帶著一點居高臨下的意思,那自然是不該有的,可是修者看凡人,很難以同等的視角去看。
一別經年。他在心里默默道。卻總覺得崇安城里除了那些故人之外還有些旁的什么,可是細想的時候卻一片混沌,只依稀有張蒼白的臉在眼前一閃而過。
煉虛強者想要找回一段缺失的記憶本來很簡單,但是冥典鬼道畢竟有些特異之處,少司命想完全抹去一點記憶也并非不可能,如今看來她是做到了,只苦了裴忱一徑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