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忱覺著自己雖然離山已經有那么一段時間了,但即便是再過上十幾幾十年,他也不會忘了凌御的聲音,小人總是能被人長長久久記著的,畢竟記恨也算是記著了。
凌御是刑殿長老,這么晚了還在山下轉悠是為了什么自不消言說,恐怕他早就知道霄風幾個日日在山下蹲守等著裴忱回來卻按下不發(fā),一直等著裴忱回來才現(xiàn)身來個人贓并獲。
他倒是很有耐心。
倚清秋看了看凌御,又看了裴忱一面是喜上眉梢一面是面沉似水,他便是再不曉事也知道這其中有些不對發(fā),仿佛覺得有些冷似的將自己身上大氅緊了緊——若不是情況危急,裴忱倒是很想問問他這么穿怎么就不覺得累贅——卻是往前走了兩步,像是要把裴忱給擋在身后。
裴忱微微一愣,心想這人竟還真有幾分義氣,然而現(xiàn)下講義氣是全然沒用的,凌御好容易抓著這么一個機會定然不會放過他,若倚清秋胡亂插話,說不定真會把白棠連累成一個魂飛魄散的下場。
他從倚清秋身后走出來,冷然道:“我?guī)愕搅死錾较乱呀浭侨手亮x盡,你有什么要求告之事,天明后自去求門中長老,眼下乃是昆侖門中私事,你是不便在此聽著了?!?p> 裴忱忽然這樣的不客氣,倚清秋卻也明白其中關竅,畢竟裴忱早在到昆侖之前便已經將個中利害剖析于他了,但卻還有些不甘心,心想自己要就這么走了,豈不是太不講義氣?
他剛要開口,卻聽裴忱厲聲道:“想好你究竟要做什么!”
倚清秋一瞬間便說不出話來了。
他想要的當然是白棠能輪回轉世。
凌御氣勢洶洶而來,誰都看得出他同裴忱不對付,此刻自己一個外人若再想插手此事,不僅幫不了裴忱,更會把白棠也一并搭上去。
可是他不甘心。
個中內情他自以為都很明晰,那真正的罪魁禍首是洛塵寰與林三浪,北燕現(xiàn)下這個皇帝雖然是這一任的九幽帝君,可是九幽銷聲匿跡久矣,他又知道北燕如今是怎樣的繁榮安定,要論罪狀還真論不到那小子頭上去。
倚清秋做這個影衛(wèi),全是為了白棠,他不在乎被褒被貶是升是降,故而在官場里廝混這許多年也稱不上什么宦海沉浮,他自然理解不了有時候內情并不重要,人家要的正是一個看起來如何如何。
凌御掃了倚清秋一眼,并沒把他放在心上,聽裴忱的話這不過是個有求于昆侖的無名小卒,諒他也不敢在此時阻擾自己大計。
裴忱朝著凌御一彎腰道:“師叔?!?p> 凌御皮笑肉不地擺了擺手,道:“可不敢當你這一聲師叔,你如今本事是大的很了,下一趟山竟敢同千山妖人攪合在一起,是不是日后還能入千山把我昆侖山給掀翻了?”
裴忱一臉委屈也不像是作假。
“還請師叔明鑒,弟子并非有意與左道之人結交,只是事情緊急——”
“這話你別對我說。”凌御一甩袖子?!捌澥麦w大,我看是免不得要掌門師兄定奪了?!?p> 霄風一貫看不慣凌御,但剛要說什么便看見裴忱正拼命沖他遞眼色。
他恍然大悟,扭頭便要去尋凌云報信。
但還沒邁開步子便叫凌御給叫住了。
“你也一樣,夜半在山下游蕩,同我去刑殿領罰!”
昆侖的確不準弟子隨意下山,何況如今還是夜半時分,凌御非要處罰霄風那是誰都說不出來什么的,霄風心中大急,正捏著自己袖子心想要不要干脆把信號給放出去,雖然信號會驚動的是昆侖山上下,但總算師父也能看到,以他老人家的性子是一定會來看一看的......
他正胡思亂想,幾乎便要動手。
卻有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腕子。
霄風起先被嚇了一跳,再抬頭一看,便幾乎落淚。
“師父!”
凌云微不可見地沖他搖了搖頭,語氣幾分責備。
“讓你尋個地方采集露水,如今夜正深著,怎么不去休息,反在山腳下閑晃?”
輕飄飄一句話,先把霄風私自下山的罪狀給蓋了過去,昆侖山上當然尋不到露水,那露水早都結成霜了,若是不進那些個被視若珍寶的藥園子,還真只到山腳下來才能尋著露水。
凌御也聽得分明,當下笑便有些掛不住,道:“你倒是好興致,怎么忽然想起來要露水了?”
“我在研究一味丹藥?!绷柙频??!霸噥碓嚾ィ傆X得露水為佳?!?p> “既然是吩咐了徒弟,如何這么晚也下山來?”
凌御自信凌云無話可說,卻不想凌云抬頭看了他一眼,神情無辜坦然。
“仲秋雖是凡人節(jié)日,可是月色甚美,我不過隨便走走。這門中長老,總有走動的權力?!彪m還有個裴忱的事情壓在那里,凌云說話卻是半點也不客氣,畢竟裴忱的事情太大,凌御等這個機會又等了太久,如今他便是說些軟話也不會叫凌御輕輕放過,甚至還會叫凌御更囂張些?!皫煹芘虏皇钦乒苄痰钐脦缀踝呋鹑肽Я?,看見誰都想抓去治罪。”
“你!”凌御在人前畢竟還要幾分顏面,且現(xiàn)下這里還有個外人,然而他環(huán)顧四周,卻發(fā)現(xiàn)倚清秋不知什么時候已經離得很遠,正很出神地看天上月亮。
即使如此,他也就不再同凌云說些有的沒的,湊近了森然一笑道:“你有空逞口舌之利,不如去想想怎么保住你的寶貝徒弟,我看你門下是又要出一個霄岸!”
“是么?”凌云眼里忽然有很冷厲的光芒。“只是出一個霄岸,你們就滿足了嗎?”
凌御沒想到他敢把話說得這樣明白,凌云也沒再同他費口舌,只冷冷地轉頭對裴忱道:“走罷,去見掌門?!?p> 裴忱看見凌云神情,還以為自家?guī)煾敢步K于也不再站在自己這一邊了,畢竟此次罪名實在非同小可,北燕皇帝便是九幽帝君的事情本就可以在修者之中掀起軒然大波引來各方忌憚,他又同顧忘川走得太近,是無論如何都洗不清的。
下一刻凌云卻對凌御道:“我的徒弟自得我?guī)フ崎T處,師弟若沒什么事,不如先回刑殿去?!?p> 說罷一手拉起裴忱臂膊便走,不僅走得極快還順手在身周布下一道結界,擺明了便是有話要說而不想叫凌御聽見。
雖是布下這么個結界,凌云一時間竟是沒有說話。
半晌,還是裴忱道:“弟子知錯?!?p> “恐怕在你看來這不是錯。”凌云淡淡道?!澳侨耸蔷庞牡劬?,你們裴氏亡于九幽之手,若不是想得明白,你又如何肯同他聯(lián)手?”
凌云看得如此通透,裴忱想要瞞他也不好瞞了,只得老老實實道:“是,我二人的確一直合作著,當年殺洛塵寰便有他一份,他原也是被騙得才對九幽死心塌地?!?p> “你替他辯駁?”凌云哼了一聲?!爱斘沂巧档拿矗烤庞淖笫诡櫷?,他造下多少殺孽只怕不用我說,你輕飄飄一句被騙,便能把血債一筆勾銷?”
“可他如今也是個好皇帝。”
“凡俗之事,與我等無關?!绷柙评淙坏??!暗故悄阌袥]有想過,當初顧忘川帶人殺上游云宗是人盡皆知的事情,你此次又同他大鬧游云宗,知道外人會如何看你?說不得便傳得離譜起來,說你被趕出游云宗正是因為與他勾結,導致了那一場動亂,導致了游宗主的死!”
裴忱苦笑了一下。
“師父,要真是那樣的話,難道宗門會只把我逐出來便算完?各門各派對叛徒是個什么態(tài)度,師父您比我明白?!?p> 凌云嗤笑道:“我當然明白,可我也怕我那好師兄裝著不明白。他若是硬這么說,非要把你打成狼子野心之輩,我如何還能保你?你身上這功法本就叫他視你為眼中釘,你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把把柄遞到旁人手里去?”
他說到后頭,竟真有些痛心疾首的意味。裴忱看他一貫淡然,還從未見過他如此失態(tài),可有人如此設身處地為自己著想,他當然也是感動不已,一時間喉頭哽咽不能成話。
凌云看著他,真像是在看著霄岸。
一樣倔強,也一樣自以為是。
可是當年霄岸反下山去,已經被凌率視為奇恥大辱,裴忱又不比霄岸,他身上功法被凌率看得太重,凌率便是肯留他一條命,也是一定要把他這一身功力散盡的。
裴忱會肯嗎?當然不會,他大仇還未報,原本以為洛塵寰已經死了世上只剩一個林三浪,現(xiàn)在卻知道洛塵寰也沒死,若是在此刻便重新變?yōu)橐粋€凡人,那他這些年險死還生又都是為了什么?
別說裴忱不肯,便是他也不肯。凌云看著垂淚的裴忱,終于在這青年人身上找到一些不同于霄岸的地方。
霄岸是男兒到死心如鐵,裴忱骨子里倔強是一模一樣的,可不到絕處,總還有一絲軟弱。
而凌云自覺自己終究還欠著裴行知的,不能看著他的遺孤真變?yōu)橐粋€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