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人臉上此刻有種與素日大相徑庭的神情。
顧忘川曾經(jīng)見了師百萬很多回,他高踞龍椅之上,對這個不得不攏在手中的屬下總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厭棄,他總覺得師百萬不像是個修者,更像是個猥獕而怯懦的市井小民,若非明鏡司還有大用處,他也不會對師百萬有什么好顏色。
其實素日里本也沒什么好聲氣,他說著愛卿兩個字不假,眼底深處卻總帶著一點涼薄的意味,師百萬久久浸淫官場之中當然是看得出的,所以便顯著愈發(fā)小心翼翼。
裴忱也是見過師百萬的,他也覺得此人顯得有些虛偽,不像是朝堂官員,更不能讓人放心交托。
所以見到師百萬之時,他甚至有隱隱的擔憂,只覺得此人一定會壞了大事,尤其在付長安說出方才那番話之時。
可眼下師百萬卻叫他們兩個都覺得全然陌生。
那個怯懦的靈魂似乎在一瞬間消失不見,師百萬從地上抬起臉來,他看著付長安,神情冷然。
“我當然知道陛下來頭——陛下寬和,并未把我當做大患除去?!睅煱偃f還在笑,那樣斷續(xù)的笑聲叫人覺得他下一刻就會死去,可他竟還能強撐著把話說完。
“我在這位置上坐了這么久,當然不是個傻子。陛下的出身雖有拿不出手來,可陛下很有容人之量。我想,只要能活著便是很好,陛下沒殺我也沒想著改換過我的記憶去,便已經(jīng)能說明許多事情了?!?p> 聽見師百萬終究還是指摘了一句他的出身,顧忘川臉上卻不見怒意。
他知道九幽終究是個很難革除的烙印。其實一開始他也想過去操縱師百萬的記憶,畢竟九幽并不是一個很見得了光的身份,但最后他發(fā)現(xiàn)明鏡司的人等閑動不得,他們素日里所見的人太多,萬一叫人察覺出端倪來更難收拾。
好在師百萬雖然有諸多叫他不滿的地方,卻不是個蠢人,這么長時間以來一直相安無事,叫顧忘川都幾乎忘了他氣死知道自己身后九幽。
裴忱也是到如今才想起此事來,他看著師百萬的笑意,不知怎地也有些膽寒,因為這又是一個將生死置之度外的人,師百萬不像是這樣一個人,可此刻卻也沒有別的解釋了。
付長安的臉色也不大好看。
“原來你是知道的?!彼湫Φ溃骸拔疫@師兄倒是有幾分本事,能叫你這般死心塌地地跟著。不過,那也沒什么用處,如今不是你想要這此事不敗露,可紙也不能因此就包得住火?!?p> 師百萬卻搖了搖頭。
“你錯了?!彼馈?p> “什么錯了?”付長安的神情有些危險。
“兩者都錯了?!睅煱偃f瞧著付長安的臉色,卻像是看見了什么極為有趣的笑話一般?!拔也⒎撬佬乃馗菹?,你的傳音咒也并沒奏效?!?p> 付長安竟勃然變色。
這可讓裴忱有些吃驚,他極少見到這個瘋子露出如此意外的神色來。
“你竟也舍得?你既舍得,又如何要推說自己不受信重?若真如此,你還能付出如此代價?”
聽見代價二字,裴忱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師百萬。
他本不指望自己能發(fā)現(xiàn)些什么,然而很快,神情便跟著凝固了。
若他沒有感受錯的話,這個師百萬的確付出了很多東西。
多到說顧忘川不信重他都像是在說謊,這哪里是不信重,這須得是推心置腹才能讓一個下屬生出如此的勇氣來。
師百萬嘆息道:“其實我并非陛下肱股之臣,這一點我清楚得很。若你晚來幾日,恐怕我就真的告老還鄉(xiāng)去了??赡阆腩嵏泊笱?,這不行。我可以不忠于陛下,可你要天下萬民跟著你的籌謀算計一起受苦,我是燕人,便不能坐視不理?!?p> 聽師百萬說自己是‘閹人’,這簡直有些滑稽。
裴忱卻笑不出來。
“付長安的傳音咒下在他丹田,此刻你這位明鏡卿已經(jīng)丹田碎裂成了個廢人?!迸岢赖恼Z氣聽上去倒是還很平靜,只他知道自己內(nèi)心深處絕沒有表現(xiàn)出來的這般淡然。
他瞧不上眼的師百萬,一個看上去像是宦海沉浮太久以至于失了銳氣的明鏡卿,竟然能為了阻絕一個傳音咒而自廢丹田。
師百萬這樣的修為,自廢丹田卻不是變回一個凡人那么簡單,那些無處安歇的真氣會將師百萬變成一個篩子,從內(nèi)到外,無可逆轉(zhuǎn)。
譬如現(xiàn)在,師百萬的嘴角已經(jīng)有血絲慢慢地滲了出來,那是內(nèi)腑受損的表現(xiàn)。
顧忘川忽然俯下身。
他伸手按在師百萬的后背處,道:“裴兄,我需要你幫我一把?!?p> 裴忱此刻也有些肅然,他道:“盡管開口?!?p> 此刻他不僅僅是要幫顧忘川,甚至更不是只為了去對付付長安。
他想把師百萬救下來。
“攔住長安,給我一炷香的時間?!?p> 付長安聽了這話,卻忽然又笑了起來。
“原來如此,師兄,你已經(jīng)不是當年的你了?!彼袷怯X得有些惋惜一樣故作夸張地搖頭?!澳銜荒愕男能浰λ?,好人做久了,那面具是摘不下去的?!?p> 裴忱拔劍出鞘,羅生劍感應(yīng)到了他心中的殺氣,以嗡鳴相附和。
“我希望你看不見那一天?!?p> 裴忱想,他原本應(yīng)該把話說得更絕對些,這樣才有氣勢。
可多少個機會擺在他眼前,他也不曾將付長安斬盡殺絕,這人的生命力太過頑強,似乎無論受了多重的傷,過不了多久還是能完好無損地出現(xiàn)在眾人面前。
那種生命力已經(jīng)不像是人所能擁有的。
付長安是已經(jīng)從沉睡的魔主那里得了什么好處,成了半個魔族嗎?那是否就是他如此處心積慮要讓魔主破封的原因?
裴忱隱約覺得不是。
付長安像是一個會被利益所驅(qū)使的人,卻不完全的像。
聽見裴忱如是宣告,付長安看上去也猜到了裴忱心中所想,他沖著裴忱森然一笑。
“你永遠都無法殺死我?!?p> “也要試過了才知道?!?p> 這廂裴忱同付長安打的熱鬧。裴忱是刻意收束著自己的動靜怕打擾到顧忘川,卻不知為何付長安也是一樣的舉動,他似乎也很怕驚擾了什么東西,兩人的真力被束縛在身周,雖外頭感覺不出什么來,往內(nèi)一步便能覺察出一種毀滅般的壓迫感。
那邊師百萬感覺到一股冰冷的力量在自己肺腑中游走,強逼著那些因為丹田被毀而四散溢出的真力收束在一起,循著已經(jīng)殘破不堪的經(jīng)脈緩緩游動。
“陛下?!彼行@異地道。
“不要說話?!鳖櫷ɡ淅涞??!拔乙琅f不怎么喜歡你?!?p> 說這話的時候,顧忘川顯著有些孩子氣。更重要的是他沒用朕字,這負氣般的一句話,更像是朋友之間的對話。
于是師百萬微微笑了起來。
他道:“臣本以為自己會死?!?p> “你要告老還鄉(xiāng),隨后便死了,怕我身上的無妄之罪還不夠多?”顧忘川的手也如他的語氣一般冷,他隔著衣服都能察覺到師百萬背后的皮膚起了密密的粟粒。方小七治好了他,但他依舊還是與常人有些不同,所以他不愿意靠別人太近,叫人都能知道他的狼狽之處。
這些年來他認真觸碰過的人除卻方小七之外居然會是這個師百萬。
顧忘川垂著眼,外人看他依舊是八風不動的,湊近了卻能看出他眼底有苦笑的意味,笑這世事無常。
“但臣依舊要走?!睅煱偃f嘆息道。
“我不會修復(fù)人丹田,你今后一介凡人,做不得明鏡卿?!鳖櫷ㄉ袂槟C,將師百萬的真力復(fù)又緩緩釋放出去,此刻他倒是有些感慨,若是他修煉的是那吸人真力的邪法,這會倒是會方便許多。此刻的師百萬看上去有些滑稽,他每個毛孔都有湛湛光華流露,看上去就像是暗夜明燭一般。
但是隨后便是血涌了出來,起初又快又急地奔涌一陣,好在那些血柱都很細小,總也沒有多少。等血止住的時候師百萬已是個血人,連帶顧忘川衣衫也盡是鮮血,可他倒是并沒有半分在意的模樣。
那些真力從不該出去的地方出去,便是這等下場,但是有顧忘川的力量護著,倒是沒再把師百萬扎成一個篩子。
“你要走,我不會留你。”顧忘川忽然笑了?!拔艺f過我不喜歡你,可也不能看著你死。畢竟你還算是個好官?!?p> “這評價聽起來有些勉強?!睅煱偃f笑了兩聲,跟著嗆咳起來。顧忘川看著他這模樣覺得有些眼熟,恍惚了一瞬才覺察出師百萬如今的模樣倒是有些像從前的他,面色蒼白且時不時便會咳個撕心裂肺。
他的笑意便擴大了一分,然而很快便凝固在了臉上。
付長安忽然倒縱出去,他扭頭看著天邊一抹如血殘陽,語氣狂熱而欣喜。
“時候到了?!?p> ——什么時候到了?
幾人心中都有這樣的疑惑,可付長安顯然不會告訴他們答案。
只在這一瞬裴忱覺得自己有些心悸,他下意識脫口道:“先離開這里!”
話方才出口,四面便是地動山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