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不過還是平素里常聽見的論調(diào),眾生浮沉天地之間譬如朝生暮死螻蟻,修者修道為超脫其中,焉知縱使到了盡頭也還有天道在上不可違逆,只漸漸聽到后頭去,卻多了幾分旁的意味。
總不過一句話,正道難求,我即我道。
這倒也合了那卷上的一念神魔四個字,若是以己為道,則不論世人謂正謂邪甚至于到最后謂成神謂成魔,總都是自己的一條路,凡人拿一條道走到黑當做嘲諷,可修者本就是該這么走下去的,若有違逆時,便不過道心盡毀的后果。
總綱像是什么都沒說,又像是說盡了一切。
裴忱正有些出神間,忽而覺得天目處又有些脹痛,他本以為是那功法還有什么后著要出,結(jié)果卻是金光順識海彌漫開來,顯出一副全新的經(jīng)脈循行之圖來,的確與浮云訣有些不同,卻看不出究竟妙在什么地方。
接下來便有不小的苦頭要吃,拿浮云訣所修來的真力去強按著新的循行路線去運轉(zhuǎn),自然削足適履一般的痛楚。
但裴忱自覺也不是全然像尋常人所說的那樣,是五內(nèi)俱焚之痛,甚至比前幾回不得不遭了錘鍛的時候還要疼得輕些,大抵是被折騰得太習慣了,便更能忍些。
雖臉上還是縱橫血痕,凌云卻能透過那一臉猙獰血色看出裴忱的神情漸漸平靜了下去,雖還不時面色微微扭曲,倒是過了艱險關(guān)頭的模樣,只消靜待些時候,便能自然將根本功法轉(zhuǎn)為無涯,從此修道不說通天坦途,總比先前要容易些。
凌云臉上也難得露出一點笑來。
此時山間路上傳來一陣呼喊之聲,一聽便知是霄風那咋咋呼呼的動靜,隔了不知多遠便能分辨出來。凌云眉頭微皺,卻也對自己這個徒弟無可奈何。他如何不知道抄多少遍清靜經(jīng)對霄風都是無用,單看著那要飛上天去的字跡便也知道了,只總是心存一點僥幸,想將霄風打磨出個看上去能入眼的樣子。
現(xiàn)在倒也初見成效,至少霄風不開口不動彈時看著雖然也不怎么像昆侖山上的人,卻也能稱得上是個一表人才了,此刻卻全然不能用那四個字去形容他,他跑得太急,路上看上去很是摔了幾跤,頭上的簪子是不知丟到哪里去了,只剩下發(fā)帶險之又險半披半掛在上頭,跟著頭發(fā)一并在腦后飛舞。
“師父!師父!大事不妙了!”
凌云眉頭皺得更緊了些。
“出了什么事,值得你這樣大呼小叫的?”他看一眼還在入定的裴忱,略略向前走了兩步將裴忱擋在身后。倒不是信不過霄風,只是防著他這樣莽莽撞撞地沖過來,再將裴忱也沖撞了。
果不其然,霄風差點便一頭栽進凌云懷里去。
還是凌云一揮袖袍將他身形堪堪穩(wěn)住了。
“師妹叫我快來尋你,她和遠師弟正在殿里攔著呢,是刑殿的長老同明免長老嚷嚷著要師父把忱師弟給交出來!”
凌云難得顯著有些訝異。
“你說刑殿的人也來了?怎么可能?”
刑殿是昆侖上下最叫人膽寒的一個地方,素日里負責處罰那些犯了門規(guī)的弟子。外人說昆侖規(guī)矩森嚴,其實多說的是若犯了門規(guī)總不輕饒,最少也是個靜思己過,至于犯得更嚴重些時真被扭送去了刑殿,受些皮肉之苦也是難免。
“就是刑殿的人!”霄風急得跺腳。“說什么師父你這徒弟入門一日便以下犯上,斷斷不能容忍!”
昆侖上下很少有人舍得把自家弟子送進去的,刑殿素日里無所事事,倒生出旁的毛病來,愛在山門上下游蕩,大抵是不知怎么叫明免給撞上了。
若真是如此還好,就怕明免惡人先告狀不知對凌率說了什么,而刑殿反倒成了奉掌門命來的。凌率對著自己人耳根子總有些軟,真聽了明免一面之詞后果一定不甚美妙。
凌云暗恨自己口不擇言說了掌門前頭分說,但他本是要去的,誰成想裴忱這里更離不得人。
“我知道了?!绷柙妻D(zhuǎn)眼去看裴忱,見裴忱依舊沒有要醒轉(zhuǎn)跡象。他也唯有一聲嘆息,道:“眼下你師弟不能挪動,且讓我來攔刑殿的人便是,你先回去罷?!?p> “我?我便是回去了也沒什么用,師妹若是有什么思慮不周全的地方,我只能更不周全些?!毕鲲L嗤笑道?!斑€不如在此地等著,要是有什么不對也好走了去通風報信?!?p> 他總這樣磊落仗義的性子,就像還是在山上占山為王似的,倒不像是修者之間縱然同門也十分關(guān)系淡漠。
凌云也不趕他,眼見著明免是已經(jīng)來了,身后還跟著幾個黑衣人,昆侖山上少有人穿黑衣,唯有刑殿的人不論走到哪里都是這么一身,像是怕白衣染血洗著太費功夫,又像是存心要震懾旁人一般。霄風倒是曾經(jīng)打趣過,說他要是刑殿的人就一定要穿白衣裳,那白衣裳濺了一身血才叫嚇人。
“就是這個小子?”為首的一個黑衣人對裴忱這入定模樣恍若未覺,一揮手道:“帶回刑殿去!”
“凌御?!绷柙频哪抗庥行├?,明免倒是不動則已,一動便給他送上了一份大禮。
刑殿眾人都有幾分樂于折磨他人的意思,而這凌御則是其中之最,他自己道心是已然毀了終其一生也不可能入煉神之境,面對小輩便更兇神惡煞了些,像是恨不得叫旁人都入不得一般,只是凌率或是覺得這樣一個人的存在能叫小輩們多些敬畏之心,加之刑殿總也有旁人看著不能叫凌御太過造次,故而才一直將他留了下來。
凌御在這山上又最與凌云不對付,誰都知道他的道心究竟是怎么毀的。他瞧著凌云冷笑一聲,道:“刑殿奉掌門之名辦事,要治治這目無師長的小子,云師弟總不會有意見吧?”
凌云冷冷道:“他正在更換功法的關(guān)鍵時候,誰都不能動他?”
“哦?這么著急便要更換功法,是怕晚了旁人判他把功法還回來不成?”凌御嗤笑一聲?!拔铱催@其中必然有鬼,況且誰知道他是不是有意遷延時間?我忙得很,等不了這許多時候!”
“你自己成了廢物,便想也把旁人毀了?”凌云這一次話鋒卻十分之銳利,直指凌御之痛處,叫凌御的面色都扭曲了幾分。
“你比誰都清楚我是怎么成了廢物的?!绷栌锨皫撞?,他同凌云現(xiàn)在隔得十分近,遠遠看著倒像是一對正竊竊私語的情人似的,只可惜他們兩人之間劍拔弩張的氣勢是生生讓旁人上前一步也不敢,故而也只有凌云聽得清他在說什么。
“你收的好徒弟把我給變成這副模樣,我不過是一報還一報罷了。”
凌云面色依舊淡然?!八呀?jīng)不是我的徒弟了?!?p> “少給我來這一套?!绷栌湫?。“我今日便是要將這小子帶去行刑,掌門的命令誰敢違抗?你敢?”
說著他伸手去撥凌云的肩膀,凌云卻是一動也不曾動,像是腳下生了根一般。
凌御聽見他的聲音,還是那樣云淡風輕,他最討厭凌云這樣的腔調(diào),那會叫他的氣急敗壞被反襯的過于滑稽,可是一見著凌云,他心里的恨意就會叫囂著全數(shù)涌出來,叫他就算是裝也裝不出半分的淡然來。
“我敢?!绷柙频??!拔易詴ネ崎T辯駁分說,甚至等霄忱醒了,你要將他帶去也不是不可以,只現(xiàn)在,誰敢來,我便敢對誰動手?!?p> 凌御卻聽出他的話里另一層意思來。
他哈哈大笑起來。
“我們天不怕地不怕的凌云真人,當年不都是拿著劍指旁人鼻子說誰上前一步便殺誰么?怎么如今年紀大了心氣短了,也知道害怕了?”
“不。”凌云面容沉靜,說的卻是誅心之言。他似乎的確與凌御是天生的對頭,平日里稍顯笨嘴拙舌不假,可一對上此人,那是口舌凌厲的不得了?!爸皇俏彝降苡写蠛们俺蹋也幌胍蚰銈€廢物惹出更多禍端來,耽誤他之來日?!?p> “你!”凌御面上青筋亂蹦,半晌才陰陰一笑道:“那我便叫你徒弟沒有來日!明免長老,既然凌云不識時務(wù),還請你幫我一把?!?p> 明免自知自己今日是把凌云得罪死了,他這徒弟若是真將無涯修成了來日又不知是如何光景,那畢竟是昆侖多少年無人能修行的鎮(zhèn)派功法,左右與凌云何解太難,若是此刻廢了裴忱去便也無后顧之憂,故而竟當真應(yīng)了一聲飛掠而來,要與凌云動手。
凌云眉頭微皺,他對付凌御是不費吹灰之力的,可明免精擅于防守,一人便足以纏住他,此刻裴忱正是最脆弱的時候,況且凌御身后還有那許多人,霄風固然對付不了,旁人又一時趕不過來,難道今日真就要看著自己的徒弟甫一入門就被折了去?
他眼里已然閃過一絲殺氣。
明免已然欺身而上將凌云纏住,凌御則是沖裴忱而去,霄風見狀一咬牙要沖上去先擋一擋,卻忽然叫一只手給拉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