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云聽見這一句,眉頭微微一挑,面色卻依舊是十分平靜的,他重復了一遍,語氣甚至有些悠然。
“將亡于婦人之手。”凌云瞧著裴忱不甚好看的面色,卻像是反過來寬慰裴忱一般。“若真是如此,倒也算是個不錯的結局?!?p> 裴忱愕然瞧著他。
“你想必算出來是誰了,又或者干脆見過那是誰?!绷柙凭従彽馈!澳銈兣崾献钪v究天命難違四個字,總該將來日看得淡些,若無論如何都是要發(fā)生的,便隨它去罷?!?p> 裴忱從未聽過有人這樣解釋無可違逆的命運,裴氏從前鼎盛的時候,門前車水馬龍,總有那看不破的要來問一問前程,甚至修者也不能幸免,等問道了若是不合心意又要問作何解,但世間許多事情本就沒有解法。
凌云這樣的淡然,倒是同昆侖這幾分仙韻十分契合了。
他將裴忱帶回殿內卻是再無什么安排,只自顧自地闔目打坐。裴忱倒是最擅長應付這樣境地,在大殿角落也自顧自坐了,因知道此處不會有什么危險,一時間竟是入定下去,再睜開眼時已經是暮色四合,霄霜立在他面前打量他,見裴忱一睜眼,便笑道:“若是你再不醒,我也該叫你了。”
霄霜在山門處久久未見到裴忱,其實便已猜到了結果。此時在殿內見到裴忱坐著,不由得暗暗為他高興起來,只面上并不敢顯,凌云或許也察覺到她心中雀躍,卻是什么都沒有說。
“明日早間便是拜師儀軌,今日早些休息。”
凌云拋下這一句便走了,霄霜此刻反倒是不自在起來,凌云只說了一句拜師之事,旁的卻是什么都沒有安排,擺明了是叫她看著安排此事??墒且齺戆才牛挚傦@得不大合適,昆侖山上呆久了人倒是會變得清心寡欲,她卻是上山不過幾年,總還有些男女大防立在心里。
倒是凌云走后,霄風不知從什么地方冒了出來,十分自來熟地一拍裴忱的肩膀?!斑h師弟同師父住著,你便只能同我住了,今后都是同門師兄弟,有我罩著你,這山上沒人敢欺負!”
裴忱怎么聽這話怎么都覺得幾分熟悉,十分像是山匪拜把子入伙時會說的話,看來霄風雖不知上得昆侖多少年,這匪氣還是未曾脫了去。
裴忱久不知如何應對這樣的熱情,他所遇的同齡人不大多,更大多數(shù)都懷了些心思,細論起來似乎也只有云星宇算是短暫地與他做了一陣子朋友,只從前云星宇雖對他有所圖,交往起來卻依舊是君子之交,不曾有這樣的熱情洋溢。故而他笑容連帶身子都有幾分僵硬,一時間不知如何自處。
“師兄,你再耽擱下去,經便要抄不完了。”霄霜看見裴忱這般模樣倒是自在了許多,忍笑提點道:“總不能師弟還沒入門,便要替你抄經罷?”
霄風心思叫人戳破,不由得垂頭喪氣。那說常清靜經倒也不長,奈何凌云罰了他百遍,百遍總有四萬余字,他一己之力還不知要抄到什么時候去,正打著叫裴忱幫忙的主意,不想先叫霄霜給堵死了,這也的確,說常清靜經是昆侖的典籍,既然還沒入門,自是不能交予裴忱看的,哪怕裴忱明日就要入門今日也是不能夠,非得等到明日不可。
一直未曾說話的霄遠卻在此時站了出來,他微微低著頭,像是有些羞赧的樣子。少年人身量還未長成,說話聲音小些,聽起來倒像是個羞答答的姑娘。
“我先帶著.......去四處轉轉罷?!?p> 他稱呼上微微含糊了一下,現(xiàn)今叫師弟不大合適,且他看著比他年長許多的裴忱,這一聲師弟卡在嗓子眼里是怎么也出不來的。
裴忱便不禁想起了方小七。
那丫頭占人便宜喊師弟的時候倒是很爽快,只旁人拿她當師姐敬的時候,她便反倒受不住了,一念及此,裴忱臉上多了一點笑意,道:“那便勞煩遠兄了?!?p> 霄遠果然叫這一聲遠兄嚇得抖了抖,話也未說就拽著步子往外走,還是霄霜強忍著笑把人拽住了,叫他們幾個都先用晚膳去,煉氣境倒是可以辟谷,只是裴忱并沒同自己過不去的習慣,自然跟著同去。
裴忱面上一派輕松,心里卻還是壓著些事情,是以無論是晚膳也好,夜游昆侖也罷,總也是恍恍惚惚的,至于到晚上與霄風同住的時候,也是叫他呼嚕聲吵了半宿,霄風是說自己抄經太累不打算夜間修行,倒逼著裴忱爬起來打坐靜心。
第二日天還未曾亮,裴忱便出了門去,一出門便見著凌云立在院中,聽見身后腳步聲回望裴忱一眼,臉上并沒帶笑,聽上去卻是很滿意的。
“你倒是很早?!?p> “大事將近,不敢遷延?!迸岢揽嘈Φ馈?p> 不過這拜師儀軌說著是十分隆重,到了才發(fā)現(xiàn)其實也簡素,不過是上首人多些,似乎門內長老都在其中,而后叫裴忱奉茶受誨,再叫凌云把那個忱字重新賜予他做名字,把霄忱兩個字上了弟子名冊,再拜一拜殿內奉著的一個道字便也罷了。
裴忱拜的時候,眼角便見一縷紅光閃了出去,三拜間隙里偷眼看了,果然是征天在角落里滿臉的不悅,他當然是不樂意拜天道的,只是不能攔著裴忱拜,故而只好自己出去。一屋子里不乏強者,倒也沒人發(fā)覺征天的存在,這倒是叫裴忱更放心了些。
凌云只叫裴忱自己回他那殿中去,裴忱前腳走了,殿里倒是比先前更熱鬧了些。
“年齡大了些,境界也高了些,要很吃一番苦頭。”坐在凌率右手邊的一個女子微微皺著眉頭?!斑@可不像是師兄你的風格?!?p> “無妨?!绷柙浦坏馈!爸撞o不妥,他肯吃些苦頭,倒也沒什么,我午間便帶他去藏經洞中,單看哪部功法與他有緣?!?p> 女子眉頭皺得更緊了些。“藏經洞近來有些異動,師兄千萬小心?!?p> 凌云還未說什么,倒是凌率嗤笑了一聲道:“凌闕,那異動時時都有,也沒見那東西真想選了誰去,便是真選了也不會如何,你總是這般擔心。”
凌闕還要再說些什么,卻叫角落里的人給打斷了。
那人同旁人并沒什么區(qū)別,也是一身白衣,但也不知怎地,他這一身白衣看上去便更孤涼些,叫人覺得更難以親近。他默然不語的時候,殿內便像是沒這么個人一般,只他一說話,四面便靜了下來,一個兩個神情都有些肅然。
“若是真叫他選了,也是緣法,不過是亂世將起,任誰都早已知道了,一日日捱著等劍什么時候掉下來很沒意思?!彼曇艉茌p,但每個字聽來都十分清晰,像是就在人耳邊說話一般,待他說完,卻真是一錘定音的意思。
凌率一揮手。“小師叔都如是說了,便就是如此,你們都趁早回各自殿中罷。”
凌云列在最后一個要走,卻聽那人道:“凌云,我有話同你說?!?p> “小師叔?!绷柙谱×四_步。
這是他們師祖最后一任弟子,大抵關門弟子總是天賦異稟的,才能叫人見獵心喜,而天才脾性又總是很怪,游云宗那小師叔路通天是個武癡,這一個卻又顯得太冷清,像天生不會笑一樣。
昆侖山上人人都怕明孤。
明孤是叫上任掌門撿回來的,本應排進霄字輩,卻破例被收進了明字輩,那時候霄字其實已經收了五年的徒弟,這一舉動讓許多人都不解,但明字輩里都是明白得很,這是他們師父愛才,要用自己境界壓制明孤的命格。
他是真正的天煞孤星,親緣斷絕克親妨友,命里只得孤涼意味,故而慧景真人也不曾掩飾,就把這個孤字取做名字。
“你今日同往日不大一樣。”明孤這話聽起來像是在關心人,可是依舊冷冷的,倒像是在審問凌云一樣。“你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
“知道了我將怎么死?!绷柙坪龆恍Α?p> 明孤沒有笑,他篤定道:“就是死在那女人手里?!?p> “小師叔通透?!绷柙频偷蛧@息一聲。
明孤點了點頭,道:“你比我幸運些?!?p> 他再沒說什么,凌云也接受了這戛然而止的對話,轉身便去了。
明孤側頭問凌率道:“若我也去尋那霄忱算一卦,會如何?”
“把他先嚇著?!绷杪屎V定道。
明孤嗯了一聲,臉上也沒有失望之色,語氣依舊四平八穩(wěn)的。
“那便算了,總歸也改不了什么。”
他說這話的時候,眼里卻有隱晦的悲哀之意,一直望著東邊,那里只有山巒間的一片云海,云卷云舒,猶如潮汐漲落。
凌率看著想勸,他是隱約知道些什么的,然而張了張口卻還是把話都咽了回去,徒留下一聲嘆息。
裴忱正被霄風擾得煩不勝煩,霄風舉了經文在他身邊竄來竄去,是半分清凈也談不上的,只說這總歸都是入門的功課,看上兩眼沒什么壞處,正鬧得不可開交時凌云出現(xiàn)在了殿門口,還未等說出半個字來,霄風便已經一面說著我還未抄完經一面忙不迭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