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忱睜大了眼,卻沒顯出多少驚惶的神色來。若是真有問題的話,征天想必是不會坐視不理的,這時候征天卻只是在一旁負(fù)手看著,臉上帶一點幸災(zāi)樂禍的神情。
只的確是太疼了,渾身都如被刀削斧鑿一般的疼,他總覺得自己什么樣的磨難都受過了,接下來卻總要再遇上些新花樣,裴忱苦中作樂地想著,下一回又該是受什么刑呢?來一場天雷亟身?
明珠淚本反握住了裴忱的腕子防著他抽回手去,卻不想裴忱不曾動,說是不疼倒也不像,他神情是強(qiáng)做出來的平靜,臉上卻還掛著在這冰天雪地里疼出來汗珠。
“我知道這是很疼的,你不必忍著。”明珠淚輕聲說道,她其實也在受著疼,而且往后要面對什么,她自己也是清楚的,這么做其實比不上征天原本的法子劃算,但既然裴忱一個外人都不想叫這些魂魄消散,那她便更不應(yīng)當(dāng)這么想了。
裴忱苦笑,從齒縫里擠出幾個字。
“我只怕叫出一場雪崩來。”
明珠淚只笑出一聲便止住了,裴忱看著她的臉色便知他們兩個人現(xiàn)下是拴在一條繩上的螞蚱,所捱著的是一樣的疼,只是他竟不知道明珠淚究竟是做了什么,竟會把兩個人都搞到如此狼狽的境地。
他們兩人本無所謂寒暑,身上的衣服卻還是尋常料子,不是什么水火不侵的寶物。故而等明珠淚終于收回手的時候,兩人身上都發(fā)出冰晶破碎的聲響來,他二人方才一動不動地站著,衣裳是早被汗浸透了又凍在一處,輕輕一動便有冰碴子簌簌落下來。
“對他而言,這兩者其實沒什么分別,倒是對你而言是白白擔(dān)了些干系。”裴忱是一頭霧水,征天卻像是早就知悉了內(nèi)情一樣,他對明珠淚發(fā)問,是很真誠地有些不解?!盀槭裁匆@么做?”
明珠淚輕笑一聲?!澳阆胫??那你須得告訴我,你究竟是不是他的劍靈?!?p> 征天決然搖頭?!拔彝@蠢劍絕無關(guān)系?!?p> 明珠淚也不追問下去,道:“我若是說,只不過是覺得世上剩下自己一個人有些孤獨才想將她們都留下來,你可信我?”
裴忱愕然道:“什么都留下來?”
他是能感覺到的,眼下四周是干凈得很,那些魂魄已經(jīng)全數(shù)消失不見,這里徹底變成了一座死城,還帶生機(jī)的只他和明珠淚兩個,若算上征天便再多出半個來。
明珠淚抬手點了點自己的眼角,裴忱雖有些不好意思,卻也順勢仔細(xì)打量了一番,來回沒看出什么端倪,只隱約覺得她眼下那一點痣似乎更鮮艷了些,更像是將落未落的一滴血。
“她們存下的一點神志,都在其中?!泵髦闇I笑道。
她語氣淡然,像是在說什么再尋常不過的事情,裴忱聽著卻是心下震動非常,這便是在自己識海之中開辟了一處供那些死去多時的魂靈寄宿。
雖說飲冰族的魂魄本就同根同源,世上沒人能為明珠淚解答其后究竟會發(fā)生些什么,然而看明珠淚此刻比尋常更蒼白些的臉色便也知道總歸是有些影響的,那畢竟是無數(shù)魂魄,又是久久不曾往生而不知積聚了多少怨氣的。
裴忱低低道:“我竟不知這算得上是兩全其美?!?p> 明珠淚卻笑了起來。
“我修的是冥典鬼道,最熟悉的就是魂魄,我自己都不覺得有什么,你還要擺出這幅模樣來?”
征天慣會拆旁人的臺,這一次也不例外,他在一邊沉沉道:“你能玩弄的都是凡人魂魄。你們飲冰族的魂魄算得上是神魂,定然不能如臂指使,只怕你想再有所進(jìn)境是千難萬難?!?p> “煉虛之境,本就虛無縹緲?!泵髦闇I語氣幾分冷然?!拔也贿^是想叫她們都看著大仇得報,你不要多心?!?p> 真是如此么?裴忱覺得不大像,然而也不敢再問,怕問得多了將明珠淚惹怒。
“我要去昆侖?!彼洳环烂俺鲞@么一句來,自己也覺得有些突兀,便難怪明珠淚聞言有些茫然。
明珠淚揚(yáng)眉問道:“為何忽然說起這個?”
裴忱想了想,頗認(rèn)真道:“你現(xiàn)下是從九幽叛出了,自己一個人也不大安全。昆侖是最為避世的一個所在,此前同九幽也沒什么干系,若不到他們想要昆侖生亂的時候,定不會有人來叨擾,如此說來昆侖倒是個不錯的棲身之所?!?p> 明珠淚嗤笑一聲。
“我是九幽出來的人,一輩子身上都有這么個烙印。尋常人認(rèn)出冥典來,只會對我喊打喊殺,你叫我去昆侖,總不會是想讓我去昆侖受牢獄之災(zāi)罷?”
裴忱被嚇了一跳,忙搖頭道:“我豈是如此恩將仇報之人?”
“諒你也不敢?!泵髦闇I笑出了聲,似乎覺得裴忱這話十分好笑,笑了好一陣才停下來正色道:“我的去處你不必操心,然你現(xiàn)在要做的是把這份機(jī)緣先用上,不然日后就算去了昆侖,也會被有心之人覺出端倪來,畢竟魂魄之力可不是名門正派喜歡看見的?!?p> 裴忱一怔,他并未覺出體內(nèi)有什么不同的地方,仿佛只是痛過那么一陣子一切便都恢復(fù)正常了。明珠淚看著他怔怔神色,搖頭道:“這不是劍靈的家伙說劍蠢,我現(xiàn)下覺得是與你相得益彰了?!?p> 這是裴忱生平頭一次叫旁人拐彎抹角地罵蠢,然而他竟是絲毫不覺得氣惱。
“只怕我是真有些蠢笨了,須得你明說才行?!?p> “我飲冰族全族的魂靈,力量實在太過強(qiáng)大。故而我一個人是繼承不來的,只得便宜你些,你實力又不夠強(qiáng),怕是一放開體內(nèi)經(jīng)脈便會被這力量所沖垮,所以我將放在你身上的那部分力量給封了起來,須得你自己引動吸納?!?p> 明珠淚說罷,又不知想起什么好笑的事情,臉上帶了一點玩味的笑容。“其實我本不該告訴你這些的,應(yīng)當(dāng)?shù)任覠捇曜约后w內(nèi)這些之后再尋著你,把那力量原封不動的都拿回來?!?p> 裴忱知她是在開玩笑,卻依舊正色道:“這本也不是我的東西,若你真是一時承不住那許多先人之力,我也可以來日全數(shù)奉還?!?p> 明珠淚卻搖了搖頭。
“我不是那樣小氣的人。況且,你先前不肯做這樣的事,那我便也投桃報李?!?p> 裴忱思索片刻,才意識到明珠淚是說他先前不肯按著征天的話將飲冰族殘余的力量都引為己用之事,當(dāng)下?lián)u頭道:“那本就與我道心相沖,算不得什么君子所為。”
“有那樣的道心,本就也稱得上是君子了?!泵髦闇I看著眼前連一絲游魂也無的雪原,多少帶了些落寞之色?!拔視簳r哪里也不會去,就在這里等著傳承族內(nèi)的一切——你最好也不要立時便走,我不知道那封印究竟能管多久的用,不想忽然被從內(nèi)而外炸成個破水囊,便及早修煉?!?p> 她似乎也不過是勸裴忱一句,不打算看裴忱究竟要做什么,轉(zhuǎn)身便走了。她這樣的境界自然是踏雪無痕的,于是在雪地里走過去,裴忱眼前還是一片茫茫的白,簡直如鬧了鬼一般。明珠淚進(jìn)的是一處洞穴,裴忱卻總覺得四下里隨意走動像是擅闖民宅一般,左右此地也不會再有人來,干脆便在那殘垣斷壁之間尋了個平整的地方坐下。
“你竟也肯風(fēng)餐露宿。”征天拖長了調(diào)子道?!拔覐那霸谀銈兣崾系臅r候,偶爾也醒來看一看,看你們裴氏不少子弟都是什么食不厭精膾不厭細(xì)的,做什么都要求許多?!?p> 裴忱卻只淡淡一笑,道:“我早就不是什么世家子弟了,況且裴氏從來不是凡人,何苦貪戀紅塵?若不是非要入世,只怕也不會消磨了那許多子弟天賦,固然要先知紅塵再破紅塵,可是真知道了要破開實在是難?!?p> 征天見裴忱不為所動,像是有些氣餒,但也安靜不過片刻便復(fù)又不安分起來,道:“你就不后悔?那妮子拿了絕大的好處去,你現(xiàn)在可只得了些邊角余料。”
“取之有道罷了。況不是自己的力量,終究太像是空中樓閣。”裴忱依舊報之以一笑,隨即閉目沉神,去自己丹田里尋那被明珠淚埋下的封印去了,他心中其實也有些凜然,明珠淚能悄無聲息在自己體內(nèi)種下一個封印,若這種的不是封印而是別的什么,他又當(dāng)如何?真就事事靠著征天不成?
他自覺也是有幾分本事的,卻是出來后才知曉這天地之大,自己不過是井底之蛙,想要談救世,眼下也更像是個笑話。只望這次得了飲冰族些許好處,能先入煉氣再尋煉神之法,總能談幾分自保之力。
征天先前總是喋喋不休,卻也是分得清輕重緩急的。他見裴忱已然入定便即刻安靜了下來,只瞧著裴忱安然神情,又望了望不遠(yuǎn)處那山洞搖頭一笑,旋即便化為一道殷紅流光不知所蹤了。
這雪谷再一次安靜下來,甚至比以往更為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