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忱想再去尋那截白衣的時候,卻已然是尋不到了,似乎方才不過是他的幻覺,叫他自己也不大確定起來。
幽州城是北燕都城,入城盤查自然嚴密,不過這東西向來是防君子不防小人的,那些修者若是想繞過盤查卻也十分簡單,只要皇城他們闖不進去便也罷了。所以鏡君不過隨手用個幻術(shù),便很輕易地把身后兩人都帶進了城。
她是要來尋仇的,裴忱知道這一點,也做好了一進城就沖皇城而去的準備,可沒想到鏡君根本不急于動手,反倒是帶兩個人饒有興趣地在幽州城大街小巷里穿行,他們?nèi)说慕M合太奇,一路上已不知道引來了多少目光。只天子腳下的人都很有眼色,一眼便看出這幾個人不大好惹,看過一眼也就罷了。
鏡君也沒有像裴忱以往所想的左道強者一樣,有那什么爾等凡人豈可注目于我須得將你們眼睛全數(shù)剜了去之類的想法,甚至阿爾曼看上去也絲毫不覺得這些人冒犯了鏡君,他昂首闊步走在后頭,竟看上去還有幾分驕傲。
裴忱想起自己少年時那諸多不大靠譜的想法,忍不住悶聲笑了起來。
阿爾曼看了裴忱一眼,想來是覺得這小子有些莫名其妙,裴忱卻沒打算給他解釋,只看著鏡君暗暗生疑,不知她耗費這許多時間在此看似漫無目的的游蕩,是要做些什么。
看阿爾曼的神色,他也是不知道的。
鏡君卻并未打算讓這二人明白些什么,她終于停下腳步的時候,面前乃是一家毫不起眼的面館。北燕境內(nèi)大多都是吃面,裴忱一路走來其實不大習(xí)慣,卻也十分無可奈何。
大多數(shù)修道之人愈修下去,口腹之欲便愈淡薄,何況到了鏡君這地步,本也可以辟谷,只她似乎并不樂意,出手十分慷慨地帶著裴忱領(lǐng)略了不少北地美食,做法大概是到某一處,便尋那最有名的酒樓點一桌子最貴的飯菜,好在強如鏡君倒也不用說什么財不露白,真有人敢來打她的主意,那也不過是反送上門來。
這次卻不大一樣,裴忱同阿爾曼在那有些破敗的幡子前面大眼瞪小眼,不知鏡君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
鏡君看著那塊幡,極為感慨地道:“竟還在?!?p> 兩人跟著她走進去,迎上來的是個姑娘,樣貌清秀,看了進來這三人先是微微愣了一下,神色顯見有些慌張。
裴忱心下明了,自己三人這衣裳氣度都不像是會來這等地方吃飯的,倒是很有可能醉翁之意不在酒。而且自己臉上這面具也實在是看著詭異了些,怎么都不像是善類。
他低了頭后退一步,把自己的臉略藏了藏。
鏡君看著這少女,眼里卻也有些驚異的神色。
“你竟沒什么變化——”
她方說了半句話,后頭傳來個婦人嗔怪的聲音。
“怎地客人來了也不招呼一聲?”
說罷內(nèi)屋的簾子叫人掀起來,又走出一個婦人。這婦人看上去像過了不惑之年,鬢邊有星星點點的白發(fā),面上也生著些皺紋,但與先前那少女竟是十足十相似,兩人站在一塊,一望便知是母女。
鏡君神情便釋然了些,她揀了張桌子坐下,再沒打算說完剛才的話,語氣卻是十分吻合。
“勞煩來三碗面?!?p> 這樣的小店通常不過是給周邊人準備的,怎么也不像是聞名遐邇,至于鏡君遠在天邊都能知道的,平素里招待的客人不過是些做工的,倒是同溫大娘家的鋪子十分相似。裴忱看著四周陳設(shè)自是有幾分感慨,他甚至能想象出那簾子后頭是怎樣一番場景,或者說叫他下廚去,他大抵也還沒有全忘。
婦人看著她,似是也有些疑惑,但送上門來的生意當(dāng)然沒有不做的道理,鏡君眼下看著也不像是要挑事的樣子,便轉(zhuǎn)身進了廚房。
阿爾曼忍不住問道:“大人,緣何來這等地方?”
鏡君看了他一眼,語氣頗為促狹。
“我若說是銀子花光了,所以來這便宜的地方,你信還是不信?”
阿爾曼苦笑道:“大人便別拿我開玩笑了,我自然是不信的,便是大人你沒銀子了,我這里也還有。”
鏡君點了點頭。
“我二十八年前來過這里?!彼偷托α似饋怼!笆歉鴮m主來的,宮主來找人比斗,我說我這一生里,看著的不過是這一片冰天雪地和那一片冰天雪地,山上固然有些別的風(fēng)光,卻也還是人煙之外,我想多走走看看,他便帶我出來了?!?p> 她注視著阿爾曼。其實她把自己的情緒掩藏得很好。只是裴忱知道一點前塵往事,便意識到她此刻是透過阿爾曼在看另外一個人。
阿爾曼不得其解,還道:“那老宮主未免小氣了些,帶您來這樣的地方?!?p> 他這么評判,顯然是極為不恭敬的??社R君也沒有動怒,甚至笑意更濃。
“我也覺得他小氣,但他說我想看人間煙火紅塵,那便還是這樣的地方更能看見?!彼袷滞腥?,看著一邊想要為幾人添茶又不敢上前來的姑娘,忽然沖她招了招手。
鏡君問道:“小姑娘,你多大了?”
裴忱幾乎要笑出聲來,他在底下掐著自己大腿,好歹是給笑憋住了。這鏡君素日里是聰慧洞明的,只有時候卻未免顯著有些冒傻氣。如今她倒是治好了自己的傷,總算不再是個女童模樣,可是一眼望過去也不過是個雙十年華的女子,非要叫人家小姑娘,情形便十分怪異了。
那姑娘也抽了抽嘴角,道:“哪里還能算是小姑娘,過了年便二十五了?!?p> 裴忱看她頭發(fā)還未挽做婦人發(fā)髻,不免覺著有些奇怪。凡人婚嫁都早,這二十五歲的姑娘,手腳快些的孩子已經(jīng)進學(xué)念書去了,這怎地還是個未嫁之人?
正納罕間,卻見鏡君神色微沉。裴忱心想以鏡君這出身,要是覺得姑娘婚嫁太早還有可能有些慍怒,反過來卻是絕不會的,他正納罕間,卻聽見門口傳來一聲諷笑。
是市井里常見潑皮無賴的調(diào)子。
“過了年便二十五,還打算守那望門寡?我尋算命先生問過了,明日便是個黃道吉日,這一筆寫不出兩個宋字,我總也不會害你。”
裴忱聽這話說得不干不凈,神色便也沉了三分。他回頭望去,見來的是個中年男人,生的倒也罷了,只是眼睛太小了些露著精光,那鼻子又顯得太大了些,便是十分的不協(xié)調(diào)。
姑娘氣得面色通紅,也不管眼前還有些生人在場,厲聲道:“宋大鼻子,我早就說過了,我就守著這鋪子哪也不去,想要拿我去換禮錢供你那不成器的兒子結(jié)婚用?想得也太美了,我娘和我都在,便先想著吃絕戶了?”
裴忱已經(jīng)許久沒聽見這樣的齟齬口角,他想起自己頭次見方小七的時候,場景也同現(xiàn)在差不多,小姑娘義憤填膺地進來,又叫徐秋生訓(xùn)了個灰頭土臉,現(xiàn)在這里沒有他們兩個人,自己雖不算一方強者,對著凡人擺一擺威風(fēng)倒也不難,權(quán)當(dāng)自己成全自己個的道心。
可也沒用他出手。
“我好歹也是你族叔,便這么沒大沒小的?這鋪子算起來也該是我們宋家的,你們占了鋪子過得順風(fēng)順?biāo)植幌胫鴰鸵r親戚,總不能什么好事都叫你們兩個外人給占了?!蹦侨说挂擦嫜览X,顛倒起黑白來眼睛也不眨一下的。
這時候婦人端著個托盤出來,將三碗面放在幾人面前,她顯然在里頭便聽見這爭吵聲,忙把人往自己身后一拉,笑道:“阿鸝脾氣不好,你也別同她一般見識——”
那男人卻是伸手就要把婦人推開,只手伸到一半忽然便動不得了,只見這男人渾身上下都僵硬如木雕泥塑,唯有一雙眼睛滴溜溜亂轉(zhuǎn)顯出慌亂來,竟是連話都說不成。
“聒噪?!辩R君皺著眉頭把面碗端了過去,那面賣相倒比這鋪面要好上許多,鏡君也不理會那被她晾在一邊的男人,自顧自挑著面條吃了兩口,道:“同從前還是一樣,那時候我說煙火氣就是這樣的?那也不錯,至少很好吃,他跟我說不止有這些,凡事都不能想得太簡單了?!?p> 她語氣懷念,裴忱跟阿爾曼對望一眼,阿爾曼微不可見地對著裴忱搖了搖頭,意指不必有什么反應(yīng),于是二人便都捧起碗來吃面。
對裴忱而言,這面的確是咸了幾分,不過眼下心里壓著火,吃什么便也不大重要了。阿爾曼看著鏡君倒是若有所思。
“我看大人是想收她為徒?!?p> “年齡大了些罷?”裴忱看了那姑娘一眼,道。
“做大人的弟子,不太夠格?!卑柭?,毫不掩飾自己的不屑之意。“不過修道做個能自保的修者,倒也勉強夠得上格了,至少做個修者,叫這些鄙陋的凡人不敢來犯是夠的?!?p> 鏡君自然聽見二人交談,她瞥了阿爾曼一眼,倒也沒有對他說出這話而感到氣憤,畢竟這也算是幫她省了些口舌,轉(zhuǎn)頭對那有些呆滯的姑娘道:“你也都聽到了。愿意學(xué)的話,我會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