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春秋沒有答話。他入凡世這許多年,其實內(nèi)心深處對這些凡人還是帶著幾分高高在上的意思,他救人不過是順手而為,從未想過這些人還能報答他些什么,官家人于他也不過爾爾,他覺得自己總不會有求于他們,可今日是為著凡人的事兒叫明鏡司給救了,不免叫他覺得世事無常。
他只祭起手里的劍,再去收割飛頭蠻的性命,那些飛頭蠻速度倒是極快,且那頭像是有了刀槍不入的本事一般,但好在還是有些弱點在,頭下懸著的淋漓一串臟腑便顯得不堪一擊了些,一劍過去削了大半去,落在地上兀自蠕蠕動著,看上去是無比的惡心,飛頭蠻的生命力也很旺盛,剩下一顆頭也要強行咬噬幾回才肯落地。
好在那頭一并落地后,地上的血肉便會跟著一起化為飛灰,不然這地上簡直要沒有插足之地。
裴忱看那飛頭蠻恍如無窮無盡,頗為擔(dān)憂的問道:“這一回明鏡司的人真能取勝么?”
鏡君看著漫山遍野的頭顱,周身漸漸起了駭人的氣勢。
“如此多的人——不知用了多久,我一心只想著自己如何痊愈,卻不曾察覺近在咫尺有這樣的大事發(fā)聲,簡直愧為明尊之使?!彼偷驼f道,頗有幾分懊喪。
阿爾曼握著自己的手腕,看著是有什么不對立時便要動手的樣子。
好在飛頭蠻的數(shù)量終究不是漫無邊際的,眼見著明鏡司的人占了上風(fēng),半空中忽然傳來一聲急促的口哨。
所剩不多的飛頭蠻在空中凝滯一瞬,四下飛散開來,此地在這鎮(zhèn)甸之中也算繁華,臨街的商鋪便是被明鏡司征用了,人卻沒全被疏散開去,一時間四下里驚呼聲起,裴忱眼見著一顆人頭向著自己飛來,揮劍橫斬時才發(fā)覺這東西的難纏之處,他的劍如斬中金鐵,發(fā)出清脆的一響,好在劍身鋒銳非常,將那人頭斬了一半去,但飛頭蠻本身是悍勇異常,轉(zhuǎn)而便要用牙去咬劍身,裴忱被唬得一跳,卻不等到他去應(yīng)對,斜刺里伸出一只手去點住了那頭顱的眉心之處。
是鏡君的手,在她手下那人頭原本猙獰的面目漸漸舒展開來,竟還是個很漂亮的女子,是西域人高鼻深目的長相,頰邊生著兩顆痣,顯得有些俏皮。
若是走在街上,本會是道風(fēng)景。
她另一半的臉被斬開血淋淋的傷口,兩下對比,更顯得可怖。
裴忱倒不覺得后悔,只暗自嘆息了一聲。鏡君的神色則含著一點悲戚。她的指尖跳動著火焰一般的光,這一指似乎有些特異的力量在,頭顱本該混沌的眼睛忽而有些清明。
鏡君低聲嘆息,她說的話仿佛是首歌謠,沒有調(diào)子,卻十分婉轉(zhuǎn)。
“人稱天宇是個覆盆,我們匍匐著在此生死?!?p> 這是一首挽歌。
看著眼前的頭顱終于合上了眼睛,鏡君才松開手,她指下的頭顱也一并化為了飛灰,在冷月下再尋不到蹤跡。
旁的頭顱卻是造成了不少的騷動,明鏡司的人四下里去攔,終究是沒能攔住,眼見著對面屋子里響起了幼童的哭聲,裴忱忽而在窗欞上一點足,縱身飛了出去。
他飛出去的時候倒也沒想些什么,過后想一想,不過是希望當(dāng)年有人救過自己,往事已不可追,來日要有人能對自己伸出援手來也好。
裴忱落在屋子里,這屋子似乎比外界還冷些,叫他落地便激靈靈打了個寒戰(zhàn),屋子里像是沒有旁人,幼童的哭聲卻還在響,裴忱在那一瞬間覺得有些不對,可具體有什么地方不對他也并不清楚,他往前走了兩步,心中忽生警兆。
只已經(jīng)晚了。
四面升起些鬼手,將裴忱牢牢攥在當(dāng)中,他掙了兩下,當(dāng)然是沒有掙開。
“果然是正道的仁人義士,聽見嬰孩哭叫,是一定要來看一看的?!?p> 裴忱此前并沒覺出屋里有這樣一個人的存在,這人也的確像是一抹幽影一樣浮了出來,他輕手輕腳地穿過整間屋子,停在了裴忱身邊。
那是一種審視的目光,裴忱扭過頭來看,但是依舊看不清這人的臉,他的臉上像是蒙著一層陰影,至少月光是穿不透的。
“根骨算是不錯,年齡也合適?!迸岢缆犚娝α似饋恚剖鞘值靡?。“還有這樣一把好劍,做我的傀儡也很夠格。”
裴忱隱約猜到了他要干什么,卻在那一刻放下了心。
他想,鏡君大抵是不會來救他的,他們兩個上得一條賊船,然而兩邊都不情不愿,救他要冒的險鏡君未必肯冒,便是她肯,阿爾曼也必要攔阻。
但裴忱此刻獨獨不怕奪舍。
他體內(nèi)還宿著征天,便是因為重傷而沉睡,也不是什么人都能來驚擾的。
“總該讓我知道你的名字?!迸岢滥樕蠜]有絲毫驚慌的神色,大概是這一點讓那人十分詫異,并對裴忱高看了一眼。
“你今后便不會記得這名字了,可惜?!彼男β曄袷菑那蛔永锉瞥鰜淼囊话泔h忽不定,叫裴忱聽著十分難受?!皽?zhǔn)確的說你什么都不會記得了,但我還是愿意告訴你,因為我的名字是應(yīng)該叫人記住的?!?p> 他似乎是太久沒有說話了,故而說起來便一發(fā)不可收拾,讓人覺得十分聒噪。
裴忱只靜靜的聽著他得意洋洋的聲音,沒有出言反駁,他在等個機會,征天大抵是喚不醒的,可沉睡的征天也不是不能在此刻起到些作用,一個人愈得意,便愈會露出破綻,看這人欣喜若狂的模樣,離露出破綻也不是很遠。
“尉遲影,我叫尉遲影?!蹦侨藥缀跻治枳愕钙饋砹恕!斑@將是個偉大的名字,當(dāng)然,你也會成為一個偉大存在,我是影子,你便是影子的影子?!?p> “既是西域人,總該忌憚大光明宮些,你忽然出手,是看準(zhǔn)了他們內(nèi)亂?!迸岢缆犞菢雍喼庇行┱D心的言語,也不動怒,只冷笑起來。
“你知道得倒是多?!蔽具t影顯著有幾分驚愕,但他并沒被這件小事影響了心情?!笆橇?,這事情已經(jīng)鬧得人盡皆知。是那山中老人活該,不在千山中好好做自己的一方霸主,偏要去施惠于一些賤民,現(xiàn)在遭了反噬,簡直是活該!”
隨著他手臂的揮舞,裴忱感覺到自己四肢上綁縛的鬼手都跟著一并不安地騷動起來,這讓他覺得很不舒服,尉遲影顯然沒有要給他解開的意思,只看著他笑道:“很不舒服?沒關(guān)系,等你做了傀儡,便也覺不出痛了?!?p> 裴忱想,一個人活著不是為只覺出痛來,但要是感覺不到疼痛,那也的確不能算是活著了。
他正很緊張地在自己內(nèi)腑里找尋,征天不知躲在什么地方休憩,他沉下心去尋的時候能察覺到那若有若無的氣息,征天實在是個太鮮明的存在,便是沉睡時也不能叫人全然地忽視,后來他終于找到,就在他識海的角落里,像是一個火紅的繭,他看著想笑,此刻情況太緊急,卻又笑不出來。
裴忱咬牙,想要去觸碰那光繭,他不知道這樣貿(mào)然驚醒征天會有什么后果,但此地被尉遲影弄得滿是陰煞之氣,雖定是比不過那大煞之地,但也總比什么都沒有要好些。
只他還沒付諸于行動,便聽見一聲冷冷詰問。
“是嗎?”
竟是鏡君的聲音。
鏡君還做總角男童的打扮,看著其貌不揚,但這一瞬間裴忱從那鬼手上感受到了一絲恐懼的氣息,那是尉遲影的恐懼傳遞給了他。
“你是什么人?”尉遲影很警覺地問,他在這房子里布置了重重的陣法,按說便是飛進來一只蒼蠅他也會知道,但這個小童就這么出現(xiàn)在了這里,若這只是個凡俗小童,他倒不如直接轉(zhuǎn)世輪回,指望下一世修行能修些有用的東西出來。
“你不是說,我活該么?”鏡君輕笑一聲?!八晕蚁雭泶_認一下?!?p> 尉遲影難以置信道:“你是山中老人?”
他有一瞬間懷疑此話真假,然而此刻在大光明宮治下最不可能被冒充的一個人物便是前任宮主山中老人,因為大光明宮正全力追緝他們這位曾經(jīng)的宮主,況且山中老人那樣的人物,也不會容許旁人去冒充。
若是有誰冒了這個名字,便是兩邊的不討好。
山中老人是個小童,這怎么看怎么有些荒謬。尉遲影勸自己不要懼怕,雖然他面對的是曾經(jīng)威震一方的強者,可如今遭了這許多追殺此人必然已經(jīng)是強弩之末,這是自己的機會,若是能將之一舉搏殺,甚至能向大光明宮邀功請賞,若真是那樣,自己今日所作所為便不會有人追究。
他只差一步便有大成,當(dāng)然不會甘心在此地便停下。
尉遲影咬著牙,心道只要先將那小子煉化了,一個重傷的山中老人必定不是對手。
裴忱看尉遲影眼中閃過一絲狠戾的意味,暗叫不妙,知道這人此刻要放手一搏。果然下一瞬他便覺出有狂暴的力量自鬼手中竄出,直向他識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