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句很單薄也很可笑的回答。
只那聲音大概在多少年里聽去了太多叫人啼笑皆非的答案，所以聽見這樣的雄心壯志也不會有什么反應(yīng)，那聲音的存在似乎本就是為了這一問，至于能問到些什么都是很無所謂的。
裴忱的聲音沒被那恐怖的高溫毀掉，甚至他覺出自己眼前正漸漸的亮起一點(diǎn)光來，但因為他最近實在是為幻覺所折磨得太過，第一反應(yīng)便依舊是這到底是不是一場幻夢。
但不管那是不是瀕死的幻覺，裴忱都覺得自己身上的疼痛在逐漸減輕，他覺得自己周身被浸入了一池子溫水中，他化為焦炭的肌膚正在一寸寸剝脫，且他竟真看見了新生出來的肌膚，如同瑩白的玉，他本身便已經(jīng)足夠白皙了，但新生的則更加的白，且仿佛有盈盈的光芒在。
他也感受不到四周的熱量了，似乎在這一瞬間，那熱度便已經(jīng)全然消失。
裴忱現(xiàn)在赤身裸體地站在這里，幸而周圍是一片黑暗，所以他不會覺出難堪來。他四下里張望的時候，依舊看不穿這黑暗，只遠(yuǎn)處有什么東西正發(fā)著蒙蒙的光，這一回他看得很分明，正是羅生劍不知斜插在什么地方，劍身依舊是完好的，但似乎也與先前不同。
他試探著站起身來，腳下踩著的居然是實地，且并不火燙。這路似乎很平順，至少裴忱走過去的時候沒覺出什么磕磕絆絆來，當(dāng)裴忱走到羅生劍面前的時候，羅生劍之前忽然浮現(xiàn)出一個人影來。
裴忱幾乎對幻境習(xí)以為常。
所以他沒有后退或是驚叫，只微微苦笑起來，頗有些自嘲的問道：“敢問又是哪一位前輩當(dāng)面？”
幻影起先沒有說話，只是沖著裴忱一指。
裴忱身上依舊感覺不到有什么東西存在，但看上去確是免了尷尬之局，他只好自嘲地想，很多事情不能隨意亂說，自己剛覺著此地沒有旁人，便有這樣一個幻影來反駁他的想法。
能出現(xiàn)在此處的人，大概他稱一句前輩都會顯著有些高攀。好在那看不清面目的幻影似乎沒有要審一審他有沒有這資格的意思，只將羅生劍拿在了手里。
裴忱聽見那幻影在低低的嘆息。
“這劍上有股讓我很熟悉的氣息——但你身上似乎更濃郁些?！?p> 裴忱便知道這幻影說的是征天，他也不知道這幻影與征天是敵是友，只覺得眼下四周還是安靜寧和的，并不能覺出殺氣來，但心還是懸著。
“你能來到此地，是持了我留下的手令?！被糜澳樕蠜]有五官，自然也就看不出表情，但裴忱還是聽出了一點(diǎn)笑意，那笑意是有些疲憊的，還帶著些感慨?！暗巧倌耆?，你的心愿是那樣的大，大到叫人害怕?！?p> “也許在我說出這話的時候，便已經(jīng)注定要失敗了?！迸岢罒o奈地一笑?！爸辉谀且粏柮媲?，從沒有人能說謊，我也只好說實話。”
“是了?！被糜拜p聲說道?！耙驗榕聞e人能走上同一條路，便在天道之下又設(shè)了規(guī)則，果真是他一貫的作風(fēng)?！?p> 裴忱的心漏跳一拍，他不知道這幻影所提起來的人究竟是誰，但知道自己大概是又要聽到些本不該聽到的秘密，他也不敢出言去阻止，只好試探著問道：“不知前輩可否放晚輩離去？”
“你自進(jìn)得來，便也隨時可以走?！被糜拜p聲嘆息?！拔椰F(xiàn)下不過是個守門的影子，能叫不該進(jìn)來的人消亡，卻攔不住想要走的人。但少年人，你的前路或許會很難，那樣的愿望不能幫人走得太長久，你難道不怕？”
“現(xiàn)下想來，有些后怕，但是木已成舟，怕似乎也沒有用?！迸岢赖谋砬橛行﹪?yán)肅，他何嘗不知道這樣虛無縹緲的道心太容易碎裂，只是想到游渡遠(yuǎn)死前那個眼神，卻總也找不出另一個愿望來。
“你想如何去實現(xiàn)它呢？”幻影忽而問道。
“變?yōu)閺?qiáng)者，而后變?yōu)楦鼜?qiáng)者，最終或許能成為最強(qiáng)者，去改變這個天下。”
這話若不是在此地，或許裴忱一輩子也不會同旁人說起，凡人說的是這天下文無第一武無第二，然而修者的世界卻是另一番光景，人人都不敢稱自己為天下第一，因為知道人外或許還會有仙。但這么一個不辨面目的幻影，卻叫裴忱覺得自己是可以放心說出某些話來的，雖然說完之后他自己也有些吃驚，但總歸不算太懊惱。
幻影又發(fā)出了笑聲，這次所發(fā)出來的聲音不再是那樣的虛無縹緲，所以裴忱聽出了一點(diǎn)端倪，他驚訝地瞪大了眼睛。
“原來您沒有隕落?！?p> “你這樣說，那我的本體大概是已經(jīng)不在了，又或者是像當(dāng)年所擔(dān)心的那樣，被邪魔所侵?！被糜按鸬溃贿@便是將離，不愧是叫征天也無比推崇的神后，就算是人人都覺得那樣的隕落已經(jīng)徹底，也還在某處留著后手?！吧倌耆?，你這樣問，是知道些什么？”
將離分明是沒有眼睛的，裴忱卻覺得祂正在注視自己，那目光叫他心中一切的陰私都無所遁形，他只好低聲答道：“您的本體大概已經(jīng)全然為上古邪魔占據(jù)，眼下已經(jīng)連帶著上面的鏡冢被一起毀掉了?！?p> “鏡冢?！睂㈦x若有所思道?！澳銈児苌厦娼戌R冢，倒是個有趣的名字。其實那樣多的鏡子，也只是為叫來人照見自己，要是能坦坦蕩蕩面對自己，那么無論是神魔還是人類，都也壞不到哪里去。”
將離說得這樣通透，倒叫裴忱覺得驚訝，他以為神魔是真不懂人心的，所以才會把七情六欲當(dāng)做最可怕的武器，但將離這樣說的時候卻又叫人覺得，神明果真是事事洞悉的。
“因為沒有，所以便愈發(fā)好奇，因為好奇，知道得便會多些。我們有那樣漫長的生命，若是不拿來探究些什么，豈不是太過無聊了些？”
將離似乎是在為他答疑解惑，又像是在自顧自的感慨。
“既是這樣，這里便也維持不了多久了，少年人，或許你真該走了，否則便要與這里一同葬送?！?p> 裴忱何嘗不想走，聞言倒頗有幾分無奈。
“晚輩駑鈍，不知如何脫身?！?p> “是了，雖然簡單，可我若不提，你也是想不到的?！睂㈦x將羅生劍交在他的手里。裴忱覺著手上那一瞬的觸感有些熟悉，將離現(xiàn)下的存在竟是與征天當(dāng)初很像，都是介于虛實之間的，裴忱只能覺出的確有什么碰到了自己的手，但那不是真實的肉體。
而羅生劍帶給裴忱的感覺卻是有些陌生的。
羅生劍與征天共存了太久，至于那把本來是用來封印‘魔物’的劍上帶了不少的力氣，即便征天已經(jīng)離開，羅生劍也依舊總被人視為一把魔劍——幸而沒人能叫出它曾經(jīng)的那個名字。
但現(xiàn)在羅生劍上卻多了些浩然光明的氣息。裴忱已經(jīng)猜到這里是什么地方，大概便是神后剝離自身能量設(shè)下的一處結(jié)界，因為身上沾染了那枚玉簡的氣息，他的血叫這結(jié)界覺得熟悉，便納他進(jìn)來，方才的那些痛苦更像是一場洗筋伐髓的歷練，既然性命無虞還得了這許多好處，那些痛苦自然也就不算什么了。
“這是一把好劍?！睂㈦x輕聲道?！暗撬⒍ㄒ獛е鴼⒛?，注定每一任的主人都要有所殺戮。這樣一說，我似乎覺得你的未來更艱險了些?！?p> 裴忱像往常那樣，握住了劍柄。他想把劍掛到身側(cè)去，然而注意到身上這衣服不過是個幻術(shù)，便不由得又苦笑了一聲。只將離那樣認(rèn)真的語氣，叫他不得不也嚴(yán)肅以對。
“總要過了當(dāng)下才能去談未來，所以晚輩并不害怕?！?p> “那么，年輕人，我還有一件事要拜托你?！?p> “前輩請講?！迸岢拦淼馈?p> 不知為什么，他始終沒有以神后兩個字來稱呼將離，或許是因為魔主那反常的舉動在他心中種下了懷疑的種子，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要是把神后二字說出來，會招致將離什么樣的反應(yīng)，只潛意識里覺得那有些冒險，所以到底只說前輩兩個字。
“人的一生太短暫，我不知如今凡世過去多少年，但大概沒人再記得我。我只希望真正消散于天地之間前，還有人能記住我的長相?！?p> 這是個出乎意料的請求，可裴忱并不覺得意外。
或許他也是這樣想的，這樣一個光芒萬丈的存在不該就這么被忘了，能有一個人記得也好，又或者他只是在好奇。
“只要前輩不覺得晚輩僭越?！迸岢赖吐暤?。
那幻影波動了一番，勉強(qiáng)露出個輪廓來，裴忱從未見過將離真正的長相，戾幻化出那張大抵不是真的，眼前這張卻顯得太寡淡了些，只有一雙飛揚(yáng)鋒利的眉毛叫人覺得太威嚴(yán)，是種征戰(zhàn)沙場的威嚴(yán)，叫人不自覺生了敬畏。
將離微微笑起來。
即便是笑，她的眉毛也微微立著，總是個能拔劍斬人的姿態(tài)。
“年輕人，你往前一步，便是凡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