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忱從不覺得自己的血會有什么特異之處。
一滴血之于一池子沸騰的熔巖是全然可以忽略不計的存在,甚至本該在落進(jìn)去之前就已經(jīng)蒸發(fā),然而那暗紅色切切實(shí)實(shí)地浮在了水面之上,起先能與那七彩的顏色涇渭分明地區(qū)別開來,而后便融了進(jìn)去。
湖泊的顏色倒是沒什么變化,只那沸騰的聲音忽然止歇了,湖面變得無比安靜,裴忱的喘息聲顯著分外刺耳,他驚愕地看著那湖水從一線微微的紅變?yōu)闈M目的赤紅,而后掀起赤紅的浪潮來。
這一回的浪頭要比方才更高些,若此地是山谷的話,這浪頭大抵已經(jīng)到了山巔。
裴忱忽然聽見付長安驚恐的聲音——這一瞬間魔主殘存的精神也好還是別的什么東西也罷,都已經(jīng)消弭不見,那種無處不在的威壓已經(jīng)不見了,裴忱不受控制地沖著那血紅的一片墜落下去——
“你做了什么?”
裴忱沒能回答他,他已經(jīng)沉進(jìn)了那池子里去,連同羅生劍一起。
那的確是一池巖漿,只溫度似乎不全然是真實(shí)的,他沉進(jìn)去,羅生劍卻沒有要融化的意思,只劍上散發(fā)出蒙蒙的光,隨后便連氣泡都不曾冒出一個,就跟著一并沉了下去。
裴忱能察覺到自己是在緩緩下沉,他不知道會自己會沉到哪里去,也無暇去思考這些,因?yàn)橥闯讶徽紦?jù)了他全部的感官,他身體的每一處都在被燒焚,這讓他又想起那場不曾燒到他身上來的大火,卻不想終究是以這樣的方式經(jīng)歷了一回,還是跟他的族人們一樣沒能逃掉。
他看見一片暗紅的顏色里,有什么東西亮著朦朦的光,起初他以為是羅生劍,但在瞳孔被摧毀之前,他猛然意識到那不是羅生劍能散發(fā)出來的光芒,那是很炫麗的一道光,跟著他一起在往深處墜落。
依舊是那枚玉簡。
裴忱不知道當(dāng)初荊素商給自己留下這枚玉簡究竟有沒有如此深意在,他只知道現(xiàn)下這玉簡就算毀去,大概也只會帶著一些巖漿回去,也不知是不是會把荊素商的樓閣亭臺給毀了,想到荊素商臉上或許會出現(xiàn)些氣急敗壞的表情,他竟忍不住浮現(xiàn)了一絲笑容。
那個笑容大概會變成一個很可怖的表情,裴忱已經(jīng)看不見周身的情況,只既然眼睛都被燒毀了,其余的地方便也好不到哪去,只因?yàn)檫€有真氣護(hù)著,現(xiàn)下裴忱還是能夠胡思亂想的。
付長安從未想過自己會以這樣狼狽的方式逃出鏡冢,他以為自己來得很巧,一定能從其中奪得什么東西,便也覺得身上揣著一個不知什么時候便會要了命的催命符竟也能變成一件好事。
只現(xiàn)實(shí)竟與他所想全然不同,他一路走過來的時候只覺得滿頭霧水,雖叫不能違逆的命令一路催著向前,但從頭到尾都沒遇見什么,似乎是有裴家小子在前面蹚路,已然破除了一切障礙。
但等他再掌控自己的意識時,卻只能看見鋪天蓋地的赤炎,那里蘊(yùn)含著他碰也不敢碰的力量,人便只好狼狽逃竄出來,這一回不論他怎么向魔主問詢,都再不能得到一絲一毫的回音。
付長安全力的奔逃,竟也躲過了那奔涌的巖漿,那湖泊在他身后又恢復(fù)了平靜,似乎本就沒打算要將他一并剿滅,只付長安不敢回頭去看,他從未想過自己會對什么東西有那么熾盛的恐懼,只好是沿著來路奔逃,其實(shí)那也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需得爬上山去,好在有御空而行的能力在,也不算什么難事。
他終于到了來時那積滿了鏡子的享殿,不由得松了一口氣。
此前遇見魔主的時候,只覺得此人的力量強(qiáng)大而不可違逆,超乎了世人的想象與極限,哪怕是知道自己曾被祂利用了,也很心甘情愿地鞍前馬后,因?yàn)槠叻种坏牧α勘闶悄菢涌植?,他想不出世上還有能匹敵這位的存在。
但今日他看見了能與之匹敵,甚至更勝一籌的存在。
那一瞬間他忽然有些佩服裴忱的勇氣,先前他是半只眼睛也瞧不上裴忱的,只因?yàn)樗麑ε岢廊康挠洃涍€是在裴氏滅門的那一日里滿面淚痕的那個孩子,他修煉比裴忱并不久多少,修者動輒以百年計算時間,十幾年的時光不過彈指一揮。那時候他想著,所謂的天之驕子也不過爾爾,站在光亮處才顯得分外了不起罷了。
然而對著像魔主這般的存在揮劍,究竟要多大的勇氣?
那是弒神的勇氣,哪怕只是殘存七分之一的神明。
他已經(jīng)阻擋了兩次魔主的歸來,難道他不知道一旦魔主出世,等待著他的究竟是什么嗎?或許他已經(jīng)知道了,若世上有什么人會提前知道一些不可逆轉(zhuǎn)的未來,那裴氏一定首當(dāng)其沖,他們能看見的是世上所有人的命數(shù),故而有時候付長安也會在想,當(dāng)年師父打定了主意要滅裴氏,是不是也有這一層顧慮在里頭。
一個大爭之世,最怕的或許就是一雙能看盡前路的眼睛,尤其是這雙眼睛還不屬于自己。
付長安低低咳嗽起來,他覺得自己這時候有點(diǎn)像他那個永遠(yuǎn)都病懨懨的師兄弟了,顧忘川總是運(yùn)籌帷幄的樣子,不知道他是不是也同師父一樣忌憚著裴氏的眼睛。
他咳嗽了半日,又笑了起來。
只笑到一半,那笑聲就像是被掐住了脖子一般戛然而止了。
付長安看見了一個他絕沒有想象到的人。
鏡冢不是什么人都能進(jìn)來的,但想進(jìn)來也絕沒有鏡花樓的人想象的那么困難,只這個人不應(yīng)該出現(xiàn)在這里,同時這也是付長安最不愿意在此地看見的存在。
這讓他感到了恐懼。
付長安垂手而立,低低地喚了一聲:“師父?!?p> 洛塵寰看著他,目光竟還是溫和的。
“我以為你已經(jīng)回應(yīng)京城去了。”
洛塵寰的語氣沒有一絲責(zé)備的意思,但付長安的后背緩緩沁出冷汗來,他知道眼下一個字都不能答錯,否則自家?guī)熋镁褪乔败囍b。
“弟子也不知怎地就來到了此處。”付長安的目光十分誠懇,幸而洛塵寰是沒有靈臺寺那樣他心通的能力的,否則也瞞不過去。只即便如此,要從洛塵寰這里蒙混過關(guān)也是一件很艱難的事情?!爸豢偮犎藗髡?,弟子想著鏡花樓一向是九幽勁敵,能來看看也是好的。”
“我知道。”洛塵寰的回答卻很出人意料。
付長安望著洛塵寰,眼神微微不解。
“九幽千丈之下的秘密,你本是不該知道的。但既然已經(jīng)知道了,我們師徒之間也不必藏著掖著?!甭鍓m寰微微笑起來,眼神卻漸漸凝聚了冷漠而鋒銳的光。
“我想利用那位魔主的力量,但卻不曾想派你出去便成了錯誤,眼下反倒是被祂利用了。”洛塵寰嘆息,目光掃過付長安身上每一處狼狽傷痕。
“人終究還是不該以為自己可以利用神明,好在為時尚早,一切還可轉(zhuǎn)圜?!?p> 付長安低下頭去,不敢與洛塵寰對視,他不知道洛塵寰所謂的轉(zhuǎn)圜是什么,在九幽的字典里師徒情誼從來是太虛無縹緲的東西,殺了他也可算作是一種轉(zhuǎn)圜,只不知現(xiàn)在忽而消失不見的魔主到那時會不會氣得發(fā)瘋。
他知道自己是因?yàn)樽载?fù)而成了棋子,現(xiàn)下擺在面前的兩條路都不算太好,區(qū)別只在于誰來執(zhí)這顆棋子,是魔主還是他的師父,某種意義上他們兩人想要的未來是一樣的,但在那之前,他們會為了誰來執(zhí)棋殊死搏斗,可笑的是他也不知道自己應(yīng)該站在哪一邊,單看哪一邊能叫他更上一層樓。
“雖忘川不愿入應(yīng)京,眼下卻也是必要為之了。”洛塵寰的語氣依舊平靜?!澳惚阆入S我回去,總要想辦法消弭了那位的影響才是。”
付長安喏喏答應(yīng),往前走了一步,卻覺周圍景色忽然變幻。
‘洛塵寰’在他面前破碎了,四面依舊是鏡子,只洛塵寰的位置換了一換,正站在遠(yuǎn)處含笑望著他。
“看來我這師父做得有些失敗,徒弟最怕的竟是我?!?p> 付長安只覺得身后有涔涔的冷汗,洛塵寰當(dāng)然不是在忌憚自己的弟子,他所忌憚的是那位不知還在不在此地的眾魔之主,當(dāng)然,付長安也不是因?yàn)樗@份深謀遠(yuǎn)慮而感到驚恐,畢竟那是他的師父,他只是驚恐于師父可以利用這里的力量。
盡管此地的力量已經(jīng)無主,卻也依舊不是什么人都能用上的。
于是付長安只好一步步走過去,他知道究竟有什么在等著自己,只無力反抗罷了。
他想,在九幽不見天日是那樣尋常的一件事情,自己不被丟到思過崖上去就已經(jīng)算是一種仁慈了。
裴忱依舊在那一片熾熱的湖泊中沉浮,他以為自己會失去知覺,但實(shí)際上并沒有。烈火灼身的疼痛變?yōu)榱艘环N漫長的折磨,卻沒有漸漸麻木下去,甚至變得愈發(fā)清晰,他覺著自己也成了一把劍,正在鑄劍池中被煅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