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忱看見游渡遠的神色,立時意識到發(fā)生了什么。
“此處才是陣眼,是不是?”他問征天。
起先他并沒有聽到征天的回答。
碧霄的佩劍是盈盈的一抹藍色,上頭鑲著一列金精,彼時晉朝風行繪大量的壁畫,去贊頌帝王豐功偉業(yè),一時間盛行開窟,這本是從靈臺寺那些番僧身上學來的,然而靈臺寺式微,自家那些個古怪畫像在中原是不大常見。
金精若用在畫中,色彩昳麗濃烈,然而產量甚少,是以十分昂貴。裴忱之前看著那把劍,總覺得是顯出碧霄十足無知來,這東西在凡人之間是稀罕物,在修者這里卻最多是用來煉丹,然而丹道在修者眼中也不過爾爾。
此刻劍柄上頭那七顆金精紛紛開裂粉碎,空中便多了一縷藍色的煙霧,煙霧后頭有什么東西透出湛湛的血光來。
裴忱看得分明,那金精所掩下的,分明是一串血紅的石頭,似朱砂,然而遠比朱砂紅得妖異。
碧霄的劍上也是血光。他那一劍插下去的時候,臉上帶著一絲獰厲的笑,那一瞬間卻是什么都不曾發(fā)生。
緊跟著,地動山搖。
場上弟子紛紛驚呼走避,此刻天色忽而黯淡,大片的烏云飄過來掩了日頭,陽春三月里,天上竟紛紛揚揚下了雪。
可那根本不是雪,落在人身上融了便是暗紅的一片,在那些深深淺淺的青色上紅得觸目驚心。裴忱忽而想到,當初應京城有變的時候他看見的那些為魔氣所侵染的瓷器,也是這樣的紅。
這是魔氣外泄的表現,應京城的那一次已經足夠成為凡人的滅頂之災,然而同眼下的情景比起來卻是小巫見大巫,這次的魔氣如此濃郁,此方天地都已經被侵染,所以才落下這樣的雪。
“諸弟子抱元守一,穩(wěn)住心神,速速離開此地!”這一刻游渡遠的聲音猶如黃鐘大呂一般肅穆,眾多弟子向外奔逃,遠遠看著像深冬里凋零草木。
裴忱沒有動,這樣的魔氣還不足以影響到征天。
這時他終于聽見征天的回答。
“這一次,你怕是阻止不了祂醒來了?!?p> 這聲音沒有像是往常一樣在裴忱心底響起,而是一個切切實實的少年聲氣,還帶一點驕矜,卻已顯著十分沉重。
裴忱猛地扭頭看過去,他身邊正站著征天,還是紅衣少年的模樣,同周圍格格不入,自然也十分顯眼。已經有幾位長老對著征天拔出劍來,裴忱下意識地張開手攔在征天面前,卻被征天按著肩膀輕輕推開。
“小子,我依舊是個幻象。況且這樣的微末道行,還不配傷我?!闭魈斓氖致湓谂岢兰缟?,裴忱的確未曾感覺到溫度或是應有的觸感,然而確確實實地有一種虛幻的力量將他推到了一邊。
“你是何人!”赤霄長老護在游渡遠身前,厲聲喝道。
“我來救你們。”征天回首望向他,嗤笑一聲。他的眼睛也是烈焰一般的紅,在黯淡的天色里似在獵獵燃燒一般。
“你說了這一次我阻止不了?!迸岢揽粗啻u上蜿蜒而出的裂縫,咬牙說道。這一幕同觀星臺上那一幕何其相似,都是一般的地動山搖,然而看著眼前這天象,裴忱卻隱約能夠猜到,這一次只怕他們都錯了。
魔主此處的殘魂絕不是在沉睡,他的力量蘇醒得甚至要比觀星臺那一回更甚,然而他是一直在蟄伏。
這其實要更可怕一些。
那是帶著滅族之恨沉睡了千萬年的存在,蘇醒之時本該是迫不及待地要去毀滅這個世界的,可祂居然能夠等下去,祂在等什么?等旁的布置一起生效,能叫祂以完整的姿態(tài)重回這個世界?
祂等了這么久,為的只是滅世。
碧霄仰面看著天穹,那些雪花飄在他臉上,化為血水順著臉頰縱橫流淌,宛若血淚。
“可惜了?!北滔錾斐鲆恢皇州p輕一握。
他似乎是想握住什么東西,然而最后握住的只有空茫的風。
“可惜了,你說那是我們的夢想,然而你到死沒能看見?!北滔龅偷偷男?,他的笑聲是從腔子里逼出的幽咽一線,后面則成了狂笑。他狀若癲狂,再尋不到一絲一毫素日里那個裝模作樣的猥獕小人的影子。
“沒關系!世間濁惡如此,終將是魔渡眾生!”
他劍上血石在暗淡天色里散發(fā)著不詳的光芒,是自下而上逐一亮起的,四面的風聲愈發(fā)凄厲,雪也下得愈急,裴忱本能地便知道不能叫那七顆血石亮到頂,他似乎已經聽見了那個聽過一次便永生不能忘的聲音在低低冷笑。
那是魔主的笑。
祂在笑什么?笑自己勝券在握,這些修者機關算盡,最后聰明反被聰明誤?
裴忱忽然拔出了劍,他用盡全力向著那把插入了石板的長劍斬去,然而在離劍尚有一寸時便再無法前進絲毫,反倒是被震得喉頭一陣腥甜。
“再來!”征天厲喝一聲,裴忱余光見征天化為一縷紅芒投諸劍上,又咬牙一劍斬下。
金鐵交擊的一聲巨響,風勢似乎緩了一瞬。
“豎子敢爾!”碧霄轉頭,勢如瘋虎地撲來,他已經沒有劍,然而來勢依舊洶洶,裴忱后背空門大開,卻是不管不顧一劍接著一劍劈下,他的虎口已經開裂,鮮血流在劍柄上,暗紅的光芒明滅,加之天上正落赤雪,裴忱此刻是個血流披面的可怖模樣。
“當我門下無人?”游渡遠冷然,旋即仗劍而出,直向碧霄。旁的長老也紛紛拔出劍來,有人想要來助裴忱止住那把劍,卻駭然發(fā)現自己比這開了六竅的小子還不濟,根本無法進到那劍三尺之內。
“都不要過來!賊子如此猖狂行事,必有后手!”裴忱大喝出聲,只這一瞬的分神,他口中便是一道血泉噴涌而出。眾人見如此可怖情狀,剎那間也有震動。
裴忱身后,是一場激烈的戰(zhàn)斗。他立足的地方搖搖欲墜,四面開裂處無數的溝壑來。這一幕何其熟悉,然而裴忱沒有動。
他自覺能斬出上次那樣的一劍,這一次一樣可以,一劍不夠便十劍百劍,他本沒有什么兼濟蒼生的鴻鵠之志,然而他不想叫九幽如愿,也不想叫魔主毀了這世間一切。
畢竟世上總還有值得留戀的東西。
裴忱不覺得這天下比自己的命要值錢,人總得活著,死了就什么都沒有,可總也得有旁人也活著,才算有點趣味。他知道自己此刻像是撼樹蚍蜉一樣令人發(fā)笑,所做的像是一場徒勞掙扎,然而不掙扎一番,總也不知道結果。
他已經聽見耳畔有冷笑的聲音,是魔主在笑他自不量力。
然而他還是一劍接一劍地斬下去,這樣瘋魔的斬法似乎的確起了一絲微不可見的作用,至少那血色的光芒至今不曾到得第七顆石頭上。
裴忱忽然聽見有人嘆息的聲音。
“你還是太弱了?!蹦鞘莻€女子的聲音,他仰起臉,恍惚間看見一個女子清麗的面孔。
那雙似蹙非蹙的眉毛叫他覺得十分熟悉。
“征天,你還愿意再認我做一回主么?”云暖陽的虛影立在游云宗的匾額下,她帶著一點笑,然而眼里卻是化不開的愁。
“你不等了?”裴忱手上的劍忽然被一股力量拉住,征天的身影復又出現,他看著云暖陽,語氣并不意外。
“若是還等下去,我怕我會看不起自己的?!痹婆栄诳诙??!暗乙粋€人不夠。”
“那我?guī)湍阋话??!?p> 裴忱的手不由自主地動了,此刻不是他在用那把劍,是那把劍拽著他的手,把劍尖送入了云暖陽的胸膛。
那本是一個幻影,然而幻影卻有血流出來。
裴忱耳畔是那個可怖的聲音,正發(fā)出憤怒的嘶吼,那樣的吼聲叫他七竅都被震出血來,這一回是真正的血流披面。
他只聽見云暖陽的嘆息。
“裴家小子,云氏其實也會預言,然而只能言人,不能言這天下。完璧難歸,覆水難收,休談天命危地不危?!?p> 裴忱怔怔聽著,云暖陽的身影愈發(fā)淡薄下去,耳畔那憤怒的聲音也逐漸低落,至于天光也漸漸明朗,似乎方才的異動只是一場夢。
“你這一生啊,或許比你想得還要難些?!弊詈舐湓谒劾锏?,是云暖陽一個不甚明朗的笑?!爸皇怯卧谱谀苡心氵@樣一個弟子,是一件幸事?!?p> 裴忱低下頭去,驚訝地發(fā)現那些血石上漸漸蒙了一層藍。
原來這女子的魂魄,是天水一般的藍色。
征天忽而在他耳邊喝道:“快!”
裴忱方才的劈砍幾乎已經成為了習慣,聽到這句話,手中只本能地一劍斬落。
這一次再無半分阻力,那把方才還堅不可摧的劍被輕輕松松居中剖成兩半,上頭流轉不息的光芒也在剎那間黯淡下去。
這一瞬,終于云開日明。
恍惚間裴忱聽見一聲夾雜著喜悅的嘆息,卻不是女子聲音。
他耳畔傳來清脆的一聲響。
是一直被他貼身帶著的那塊龜甲落地,碎裂成兩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