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間天地靜默,風聲是凄涼的,像是從洞簫里吹出去的曲子,幽幽咽咽,叫人心底發(fā)緊。
游云山極高,是以有南地不常見的雪,不過因為下了有一段時日,已經(jīng)被凍得發(fā)硬,所以風過的時候卷不起雪花來,只讓人覺著裂肌砭骨的冷。
裴忱不知該說些什么,該說的話到了嘴邊只剩下一聲嘆息,因為方小七是明白的,所以不必說
“那么,師姐,你多保重。”裴忱輕輕笑起來?!皝砣赵僖姷臅r候,大概你便不必為此而憂心?!?p> 他話里的意思叫方小七打了個寒噤,然而要出口的話終究是沒有出口。
這不是他們兩個人之間的仇恨,大概已經(jīng)算得上是兩個宗派之間的仇恨,只是游渡遠未必敢去報,裴忱既然本就是與九幽不共戴天的那個,他當然有資格說這話。
“我信你能做到。”
方小七漸漸走遠了,她沒在雪地里留下腳印來,是已經(jīng)到了踏雪無痕的境界,裴忱默默看著,她身量本就嬌小,披著一件雪白的袍子,再走遠些就只頭上的一點黑色叫人看得還算分明,然而到底也很快就看不見了。
“宗主。”裴忱收回了目光,他的面容很平靜,已然尋不到方才那哀戚的笑意。
“你列入了門墻,就叫師伯吧?!庇味蛇h不免也有些凜然,他隱約覺得今晚自己做了些錯事,但既然已經(jīng)錯了,便由不得他去后悔。
“掌門師伯?!迸岢拦?,語氣依舊不怎么熱絡。
游渡遠想,眼下裴忱還不過是個開了五竅的小子,可是他這份心氣卻已經(jīng)遠遠地超出了他的實力,這樣下去難免要吃虧,然而他又想到裴忱跟著方小七義無反顧地追出去那一剎,便也不忍心去勸。他帶著裴忱離了祠堂,不知從哪閃出一個少年人來,游渡遠見了他并不覺得吃驚,只道:“你又在此地逡巡?!?p> “風刮得跟鬼哭一樣,睡不著。”少年人回話的語氣并不怎么客氣。
游渡遠只按了按自己的眉心。
“既然你睡不著,便帶人去安排住處?!?p> 少年人看了裴忱一眼。
“這是你的徒弟?”
“是玄霄一脈的,徐師弟既然已經(jīng)不在,便由我來帶著?!庇味蛇h答得極為自然,裴忱便覺得有些奇怪,一路上見了游云宗這些人,他其實能看出來各人身上的衣衫同輩分與地位都有些關系,這少年人穿的是最簡素的一襲青衫,倒也像是個剛?cè)腴T的弟子,然而與游渡遠問答之間分明沒有什么尊卑上下之分。
“那跟我來吧。”少年看了裴忱一眼,似乎也不覺得深更半夜給新入門的弟子安排宿處是件掉身份的事情,語氣還是如常。
于是游渡遠自己走遠,裴忱則向著少年行了一禮。
離了游渡遠,裴忱反倒是顯得極為親和了,他先前同游渡遠打交道的時候只是覺得有些膩味,覺得人本來算是個很有意思的家伙,然而套上了宗主這么一層枷鎖瞻前顧后之余,便顯得近乎于迂了,要知先前裴行知做裴氏的家主,也沒見是這般的委曲求全。
他骨子里總還有些世家大族的傲在,是萬萬不愿意低頭的,不過對旁人卻沒必要這般作態(tài),而今他不過是游云宗一個極為普通的弟子,沒了師父被掌門收在身側(cè)一事本就有些點眼,不能再為自己尋些沒必要的麻煩。
“更深露重還要這樣麻煩師兄。”
“我既然應下了,便沒什么麻不麻煩的?!鄙倌晗惹笆且桓辈辉趺茨蜔┑哪?,此刻的語氣卻簡直是語重心長的?!坝质悄膫€與你說我是你師兄?不要隨便亂叫?!?p> 裴忱愣了一下。
“我是云家的人。是留下來看顧這大陣的。”少年微微一笑?!跋惹奥犚娔闩c掌門的對話,你的眼力倒是不錯,若非玄霄一脈有些凋零,我該把你要過去的。”
“前輩說笑了?!迸岢揽嘈Α!靶∽硬攀鑼W淺的,當不得如此厚愛?!?p> “我也不是前輩,只同你們是一個輩分上的,云家的弟子向來不算作游云宗的門墻之內(nèi),我叫云星宇,你可直接叫我的名字?!?p> 裴忱聽見這個名字便覺得有幾分親切感,星穹之上乃是他為熟悉的所在,這人以星宇為名,也是難得的大氣磅礴。
“云兄?!彼还笆帧?p> “你是不是好奇,為何有我在,大陣還要靠那等小人來運作?”云星宇腳下生風走得極快,然而語氣是不緊不慢的,他問得直接,裴忱猶豫了一瞬,覺得眼前這人不像是來套話的,故而答得也直接。
“是,我很好奇。”
“因為我先天有些不足,還不足以接手,然而云家現(xiàn)下也只剩下我一人了。”云星宇說起滅族之禍來,語氣卻依舊不起波瀾,仿佛這是再尋常不過的一件事。
裴忱的神情隱隱有些震動,云星宇看著他,似笑非笑道:“小子,看來你我同病相憐?!?p> 不等裴忱承認或是否認,云星宇已經(jīng)停下了腳步。
“玄霄長老生前不耐煩同旁人打交道,便選了這樣的所在,你既然是玄霄一脈的,便住在這里吧。若是缺什么便同那管著宗門內(nèi)務的縉霄長老說,明日卯初,你出門向東便能見到試劍臺,若對自己的修行有些什么疑問,大可去試劍臺。”云星宇隨意一指,便揣著雙手慢慢走遠了。
裴忱其實還有一肚子的問題想要問云星宇,但想來他也不會答,便沒有去問。他站在屋子前頭,不知怎地便想起近鄉(xiāng)情怯這個詞來,然而眼前不是歸鄉(xiāng),他其實沒必要覺得害怕。
他只是意識到自己從來都不知道徐秋生是怎樣的一個人,然而現(xiàn)在他手里握著徐秋生的乾坤袋,還站在徐秋生的洞府前頭——如果這樣一座不起眼的小木屋能被叫做洞府的話。
裴忱最后還是推門進去了。徐秋生沒設下什么結(jié)界,但屋子里顯然是有些陣法在的,至少這屋子很干凈,也沒有常年不曾住人之后的陰暗潮腐,徐秋生像是走得有些急,甚至桌子上還留著一截蠟燭,凝固的燭淚在燭臺下頭串成紅瑪瑙似的一串。
他把蠟燭又點了起來,今夜的星月光輝其實很好,然而總叫人覺得過于清寒,裴忱覺著今晚已經(jīng)足夠的冷,實在是沒有必要再體會一點幽寂之冷了。
裴忱想起自己從來不曾真正意義上的獨處過,起先在裴氏的時候,總要防著裴慎心血來潮夜半來尋他。應京城是有宵禁的,然而宵禁不到裴府頭上去,所以他們滿可以四下游蕩。
再后來住在溫家,溫大娘犯癔癥的時候會來找她的小兒子來談心,溫宏若是與人爭執(zhí),落下些不便叫旁人見著的傷,也只好來尋他,雖然說話總是不夠中聽,然裴忱是不與他計較的,最多料理傷口時下手重些。
而等到跟著徐秋生時,最要防著的又是嘰嘰喳喳的方小七。
只現(xiàn)在是誰都不在身邊了。
“小子,你似乎有心事。”
恰逢此時,征天的聲音響了起來,裴忱不由得苦笑,自己是忘了還有這么一個家伙在身側(cè),看來所謂獨處,于他而言是沒什么可能了。
“只是覺得自己離報仇還是有些遠?!迸岢赖鹚鋵嵰灿X出自己這話說得有些消沉,然而實在提不起精神來。
“游云宗還是很有些東西在的,譬如說你就不好奇那陣法是怎么一回事?聽方才那小子的話,云家可滅的有些蹊蹺。”征天話里話外都是怒其不爭的意思,這會他反倒是像是為人師者了,只是裴忱想到征天那驕矜少年的模樣,總是很難將其與師這個字聯(lián)系到一起去。
“蹊蹺與否,我都不會叫碧霄得意太久?!迸岢捞崞鸨滔觯曇艨傆行├?,他這人極少對什么人起厭惡之情,便是先前溫宏百般的為難,他也總覺得這是凡人有些意氣,緬懷亡弟不肯直說的緣故,而眼下這兩面三刀的碧霄,確是叫他覺得太過膩味了。
征天仿佛有些提不起精神來?!澳敲匆粋€小角色也值得你如何記掛,等你九竅齊開,我親自來教你便是?!?p> 裴忱還是第一次從征天口中聽見這樣的話,此前征天總是吹噓他如何厲害,嫌棄自身孱弱,又說他不懂修者如何修行,看來也不過是些托詞,只不知現(xiàn)在又如何肯紆尊降貴地來指導他眼中孱弱如螻蟻的自己了。
他現(xiàn)下與征天可算心意相通,這一番嘀咕也未刻意避了征天去,故而裴忱很快得了答復。
“只是覺得你天天被這樣的事情煩擾,若是不能破境,我豈不是只能盼著你去死?那同我氣度太不相符,故而只有好好教導你一番了?!?p> 裴忱卻從這一番話中聽出些口是心非的關心來,他無聲地笑笑,發(fā)覺自己對征天的戒備的確消弭許多,這或許也是征天的手段,近處來看卻非壞事,至少徐秋生雖去,自己卻不必愁著求索無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