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仙峰在四周低矮的小山包襯托下更顯得高聳入云,誠然也算不上太高,不過在南地也算是相當難得了,勉勉強強能算上一座絕頂,至少人摔下來是難以成活,沿途山路又很難走,故而雖風景秀美,卻少有人上得峰頂去。只有那些個熱衷于游覽名山大川的修者才會上去,還留下了些得遇仙人的傳說,這才留下了會仙這個名字。
裴忱是從沒來過會仙峰的,但當他望著那座隱匿在云層里的高山時,忽然便覺得有些難以言喻的熟悉感,似乎確是在什么地方見到過的。
“懷夢草,晝伏夜出,看來須得趁著白日里上山去。”明珠淚仰臉望著那座山,她也覺得眼前這山是萬分的熟悉,因為她曾在夢里見過這座山。
她忽然便意識到為什么夢中所見會是這樣遙遠的一處所在,大約這就是一切開始的地方,當然,在更早的一些時候,種子是早就種下了。
顧忘川雖然背著一個方小七,卻還是如履平地似的登上了山去。獨孤月不是全然無所作為,他還為方小七煎了一服藥,說是可以避免毒性進一步蔓延,把人帶到更不愿意醒轉(zhuǎn)的夢中去,也有為江崖求情的意思,畢竟要是這一劑毒藥真造成了什么不可挽回的后果,想來七星將軍就要有些變動了。
從那天之后方小七的狀態(tài)卻顯得不大好,大概是現(xiàn)下的夢境令她不怎么快活。
所以他也難得多了幾分急躁。
會仙峰的山頂有一塊巨石,遠遠看著卻真像是綽約仙子的意思,要是有人拼了命爬上來看見這么一塊石頭,想來是會覺得自己遇見了仙人。裴忱注意到那上頭有些暗沉的痕跡,像是血跡,沁進石頭縫里年深日久,已是比鐵銹還要暗沉的紅色。
明珠淚注視著那一點暗紅的痕跡,一步步走上前去。
盡管過去了二十年,靠近的時候她依舊能感受到一點寒氣,當然,旁人都是感受不到的,這是源自于血脈的共鳴。
原來果真是在這里。
這里看著全然不像是能生長出植物的模樣,然而不遠萬里來到這里,就算再怎么覺著荒誕,也得等入夜之后再行區(qū)處,幸而已然是暮色四合,他們不必等太久。
顧忘川尋了個背風的地方將方小七放下。他原本的衣衫都比常人厚重,即便在夏日里也會裹得嚴嚴實實,眼下那些衣服本是用不上了,卻正好又給方小七用上。方小七的身量比顧忘川嬌小許多,幾乎是被埋沒在那衣服里頭,只露出巴掌大的臉來。
“你為什么嘆氣?”他忽然聽見明珠淚的聲音。
“我嘆氣了么?”顧忘川一怔,而后苦笑起來。“如果我嘆氣了,那你應當是知道為什么的?!?p> “我知道?!泵髦闇I低聲道。“可是你也得知道是為什么?!?p> “我當然也知道?!鳖櫷曋叫∑叩乃仯焓殖鋈ハ胍幻叫∑叩哪?,然而快要觸到的時候卻又縮了手,他的笑意里帶著一點悲哀的意味?!斑@是最后一天,拿到懷夢草,一切也就結(jié)束了?!?p> 會仙峰四面無依無靠,是擒獲裴忱最好的場所,就算裴忱還能使那把劍,他又能使幾回?九幽的圍困是無窮無盡的,更不用說師父要親自坐鎮(zhèn),而在會仙峰上,大概沒人會是師父的對手。
像師父那樣的人,是不會允許自己在同一個地方失敗兩次的,前一次已經(jīng)足夠錐心刺骨,這一次他是為復仇而來,他的憤怒會讓天地都失色。
“那你就多陪她一會好了。”明珠淚忽然站起身來?!拔乙灿行┦虑橐プ??!?p> 裴忱沒有聽到這一場對話,他正在看會仙峰上那位‘仙子’,并對石縫里的血跡充滿了興趣。
“這究竟是什么人的血,能留在這樣的地方?”他像是在自言自語,其實也是希望征天能給他一個答案。
然而征天沒能給他答案。
“我又不是什么都知道的,這血留下來也不會超過百年,百年之內(nèi)你們?nèi)祟愖约旱氖虑?,好沒意思?!闭魈旌吡艘宦??!安贿^這氣息倒是有些特殊,和那個小丫頭一樣,是飲冰族的族人?!?p> “你說飲冰族在極北之地避居,怎地會在此處出現(xiàn)?”裴忱吃了一驚。
“你猜到這是什么人的血了?”身后有人問他。
裴忱回過身來,看見明珠淚正站在他的身后,她今日穿的是一件暗紅色的衣裳,襯得人更如玉一般白,山頂?shù)娘L很大,但她站得很穩(wěn)當,分明該是弱柳扶風的氣度,此刻卻像是釘進地里去的一件兵器那樣,筆直而鋒銳。
“猜到了,也沒完全猜到?!迸岢乐庇X是有什么事要發(fā)生了。“這是你的族人是么?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
“二十年前,這里曾經(jīng)發(fā)生過一場惡斗。”明珠淚緩緩道。她的語氣分明是悲哀的,那表情卻帶著冷嘲?!斑@里是最適合圍攻的地方,因為少有人能逃出去?!?p> 二十年前,這時間節(jié)點叫人覺得有些熟悉,裴忱怔怔地站在那里,他直覺這很重要,但一時間卻想不起來。
“熙寧十一年,有一位鏡花樓長老被殺,殺人者追擊千里,鏡花樓樓主救援不成,那人就死在她面前。是以鏡花樓樓主震怒,又追殺這位殺人者,至會仙峰上。彼時參與這場追殺的還有游云宗的數(shù)位長老,兩派本是有些不和的,但有一人從中調(diào)停,叫他們暫且放下了芥蒂,這人也在追殺者之列,三派人在會仙峰絕頂之上圍住了殺人者,他本是跑不了的?!?p> 二十年前,明珠淚是否在世還尚未可知,可她說這一切卻是如數(shù)家珍。
三教圍攻。裴忱的眼皮微微一跳,他想起來了,那是徐秋生說的......二十年前,三教在會仙峰絕頂之上,圍攻的人是......九幽帝君洛塵寰!
裴忱的呼吸微微急促了一分。
“你怎么會知道的?”
“因為死在會仙峰上的不是原本應該死去的那個人?!泵髦闇I走到了裴忱身側(cè),她把手按在那一片陳年的干涸血跡上面,聲音幾不可聞?!耙驗樗赖牟辉撌撬?,所以她也不能算是死了。所以有人要為她報仇,但那人不清楚,如果真要報仇的話,他才是最該死的那個?!?p> 明珠淚霍然抬頭,望向裴忱。
她覺得自己可能是瘋了,她知道這么做會有什么樣的后果,但就在剛才,在看著裴忱帶著一點莫名的哀悼之意站在這石頭前的時候,她忽然就很想去試一試另一種可能性了。
另一種,只有該死的人會死的可能性。
“死去的人的確與我是同族,不過只是假死,她還有希望從假死的狀態(tài)中醒來?!泵髦闇I的聲音在寒風里聽上去竟有些顫抖。“你且記住了,她叫明月裳,是上一代的九幽右使,也是這件事里最無辜的那個人?!?p> 裴忱聽見九幽兩個字的時候本要后退,然而已經(jīng)來不及了。
明珠淚的劍很快,比他所能想到的還要快,她分明不像是個擁有如此凌厲劍法的人。裴忱只看見寒光一閃,而后就再無其他。那柄劍插進了裴忱的胸口,鮮血順著劍流淌出來,被明珠淚的真力所控懸在空中,在月光下像是一顆鴿血紅的寶石,好看倒是好看的,只裴忱是沒機會更多的去欣賞了。
他本就站在懸崖邊緣,明珠淚拔出劍的時候,他整個人也向后倒去,然而他沒有落到萬丈深淵之下去,因為有人接住了他。
方小七臉上依舊帶著病色,看上去隨時可能在風中搖搖欲墜,然而她的手很穩(wěn),至少裴忱不用擔心自己會掉下去了,她就站在虛空之中,那本不是煉氣境的人能有的本事,然而這一刻她身上的氣勢也不是煉氣境所能有的。
她分明還帶著笑,眼里卻有淚水緩緩地流下來。
明珠淚回頭望過去,顧忘川怔怔地跪在原地,胸口一片血紅的顏色。明珠淚一時間幾乎沒有看見是什么傷了她,而后她看見了。
那是一株懷夢草。因為也是鮮紅的,在那一片血跡之中反而不大分明了。
“你早就把解藥給了她?!鳖櫷ǖ穆曇粑⑽⒂行┧粏?。“為什么?”
“因為我看著你們兩個,就像是看著一個已經(jīng)發(fā)生過一遍,而且不夠好看的故事。”明珠淚微笑。“不巧的是我的確有懷夢草,因為師父用過,所以我一直帶著那東西,只是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作用。所以在上會仙峰之前師姐就醒了,她聽見了很多不得了的對話?!?p> “他們都逃不掉。”顧忘川居然也在笑。“你想救他們兩個,然而現(xiàn)在是一個也救不了了?!?p> 他的手指在寬大袖袍下微微一動,便有赤紅的光芒躥上了天空。方小七分明已經(jīng)逃得很遠,但是回首看見那光芒的時候,卻依舊覺著悚然。
裴忱忽然睜開了眼睛,不知是不是因為映著天幕上的赤紅顏色,他瞳孔深處也流淌著熔巖一般的暗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