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篇 該死的堅強
姥姥去世的當晚,除了隔一段買點熟食改善下生活什么事都不管的姥爺變成了一家之主,果斷地下了一道道命令,穿衣服、抬放后,他吆喝一聲:“打牌!”拿出兩幅撲克帶著幾個人玩起來。他打得很投入,出牌跟平時一樣的算計精明,不同的是那天他每次出牌都是狠狠甩出來的。姥姥停在走廊的木板上,母親隔一會去看看,她總覺得姥姥有可能醒過來。下午的時候,睡了一覺的姥姥還對她說:“貓兒去BJ啦?!蔽易哌^去趴在她臉上說:“姥姥我在這兒哪!”
辦過了事情,姥爺又恢復(fù)了凡事不管的樣子,我搬過去跟他同居一室,我在這邊擺弄書本,他盤腿坐著,就是單純地坐著,看不出他在想事情,也不是發(fā)呆。我故意逗他說話,讓他教我學(xué)他常擺弄的天九牌,他拿出來慢慢擺開講兩句,并不上心教,我也并非有意學(xué)。
我開學(xué)后住校,每周回家。有一次到了返校的時間,我拿了東西往外走,邊回頭對他喊:“姥爺我走啦!”喊完想起來要喝點水,出門直接拐進廚房里。姥爺在房間里喊:“哎,慢著,等等我。”又穿鞋又摸拐棍兒追出來站在房門口,沒看到我,自言自語道:“這小東西跑這么快?!蹦悄晡叶畾q,他已八十,一米八的個子,腿腳也沒有問題,就是一貫地有板有眼慢動作,按他平時的速度,他已經(jīng)算是沖到門口了。我聽他念叨完,在他身后笑道:“姥爺我在這兒哪!”他轉(zhuǎn)過身兩個人哈哈大笑。他也沒提為啥追我,我也沒想到問,或許就是想陪我走到街口。
一次我從外面回來,看見坐在炕上的他似乎有個藏什么的動作,并沒有想到問他,自顧把院子里摘回來的一把掃帚梅插到罐頭瓶子里。他把手舉過來、張開手,原來是姥姥唯一的一張標準照,梳著溜光的發(fā)髻,大概有六十歲。姥姥萬事總提前準備,想來是特意預(yù)備的遺照,因為她并沒有需要交照片的地方?!澳憧纯?,這是你姥姥不?我看不清楚?!薄笆前?,是我姥姥?!蔽颐χ掷锏氖聸]抬頭,可也知道他又把照片掖到哪個秘密地方去了。后來想起來,他真是老奸巨猾,不知道是不是姥姥,怎么會拿在他手里?
我做飯,一次跑過去問他想吃啥,他叫我把鮮玉米粒用刀削下來,拌上蔥、油、鹽后再放到剝下來的玉米葉里上鍋蒸。他說那個叫玉米干糧,吃得很香。飯后母親問你姥爺讓你做的吧,我哼哈答應(yīng)著,不知為啥覺得不便承認。
蓋房時姥爺種的兩棵沙果樹,到了秋天金黃的果子被太陽涂上紅臉蛋兒非常誘人,結(jié)了婚的妹妹還有從我家出嫁的表姐都來摘了帶走,我天天不知道忙什么無心于此。有一天下班,房間里只有我和姥爺,他鬼鬼祟祟打手勢讓我過去,我好奇走過去,他掀開他鋪蓋邊的一方大手絹,里面孵蛋似的藏著一窩大沙果,樹梢上的才能長那么大,一定是他趁家里沒人用拐棍兒打下來的?!皠e讓他們看見,你自己吃?!睆那袄牙言跁r,他也有時偷偷買點心給姥姥。
他頭腦清楚、表達能力也不弱,但他很少說話,他選擇少說話。有一次他跟我說:“你姥姥娘家人都很豪橫,你姥姥也剛強,成家后娘家的東西看都不看一眼。”他不說,我對姥姥還真沒有這樣清晰的認識,他不提自己,可是不愿姥姥的為人不為人知。
他們從未吵過架。有一次姥爺跟家里別人生氣,在單位住了兩天不回家。姥姥換了出門的衣服帶著我到他單位去,姥爺是看門老頭兒,正跟幾個人在門口坐著。姥姥拉著臉走過去,對他低喝一聲:“家去!”然后轉(zhuǎn)頭帶著我就走。到了下班時間,姥爺彎著腿騎著他那輛當時極少見的二六自行車慢騰騰拐進胡同。我當時小,覺得姥姥真是很威風(fēng)。
姑父去世,姑姑無論說什么事情,最后總能說到姑父。目睹了她提起姑父時整個人煥發(fā)出來的光彩,我才想到姥爺一定很想跟誰說說姥姥,可是他極少說,他堅強地控制著自己想說的愿望。這堅強讓我錯過了了解他們?nèi)松臋C會。
該死的堅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