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冤家路窄
元宵節(jié)剛過,華北平原上的西貝村里,到處散落著紅色的炮仗衣。
回村過年的年輕人在初十之前都回到城市打工了,村里已經(jīng)恢復了往日的寧靜。
凌晨下了場大雨,早上地上還濕漉漉的,被冷冽的寒風一吹,踩在上面一刺一滑。
天剛擦亮,又還不到春種的時節(jié),村民們此時大多縮在家里的土炕上睡大覺。
村口的公路邊上,一個穿著粉色羽絨服的十五六歲姑娘問一個年紀相仿的小年輕說:“小亮哥,你說海城那邊的電子廠真能把我這種高中沒畢業(yè)的招進去?”
王亮拍胸口打包票:“初中沒畢業(yè)的都能進,你都上了高中了,妥妥的。我都跟廠里車間領導打好招呼了,你跟我走就成?!?p> 從村里去海城要先坐大巴到縣里,再從縣里坐長途車到市里,在市里買上綠皮車的站票,熬個兩天兩夜,就到海城了。
村里到縣里每天兩趟車,農(nóng)忙時是早上六點半和中午十一點,現(xiàn)在剛過完年,時間上只能碰運氣。
“要不然咱別等了,先走著,一會車來了招手再上?!庇嗝蓝辶硕逵行﹥雎榈耐取K钦媾滤惆l(fā)現(xiàn)她偷偷跑了,要是余飛知道她高中不念要跑去海城打工,非扒了她的皮不可。
同村的王亮殷勤的幫余美提包,余美沒讓他提,自己拎著往前走了。
道路兩邊是枯草叢生的田地,兩人在頂著寒風走了快一個小時,頭都要凍掉了,才聽得身后傳來轟隆隆的聲音。
余美轉回頭,霧靄的晨光中,竟然開過來一輛拖拉機。
這時候村里用拖拉機的人已經(jīng)不多了,一是大部分的村民都不種地而選擇外出打工。二是這種需要一定技術才能開的大家伙,費力也容易壞,農(nóng)忙就那么幾天,關鍵時候一壞,把整個農(nóng)忙計劃都打亂了。
所以村里有機器,且能開會開愿意開拖拉機的,幾乎就沒有了。
車子緩緩開過來,停在余美面前,駕駛位上是個穿著黑色羽絨服,戴著一頂黑色帽子的女人??諝馓洌由虾谏囊r托,更顯得她那張巴掌大的臉白凈如玉。
當余美看清楚開拖拉機的人是誰時,整個人都懵了。
“……姐?”
余飛熄了火,瞥了眼她的行李箱,冷聲問:“你要去哪?”
余美瞬間臉色發(fā)白:“去,去學校?!?p> “正好,我去縣里幫二叔買種子,我送你去?!?p> 余美嚇得不動,旁邊的王亮趕緊開口說:“飛姐你先忙,我今天沒事,去縣高中找個朋友,順道送小美去學校?!?p> 話音剛落,拖拉機后車斗里忽然站起一個穿灰棉襖的五十多歲女人,跳下車就揪著自己的兒子:“你初中都沒念完,去縣高中找個屁的朋友。走,跟我回家。”
“哎哎,媽,疼?!蓖趿翛]想到自己老媽也來了,掙脫鉗制,也顧不上余美了,趕緊提上袋子,一溜煙的往家跑了。
王嬸罵了自己兒子幾句,轉頭過來跟姐妹倆說:“小美啊,聽你姐的,趕緊回學校上學吧。我家王亮是要去海城打工的,跟你們不是一條道。”
等王嬸攆上兒子,一腳踹在王亮屁股上,壓低聲音警告道:“我跟你說過多少遍,不要招惹余家的女兒,那就是個無底洞。連余飛這么個研究生我都沒讓你哥娶,那高中都沒畢業(yè)的余美更別想進咱家的門!”
王亮摸著屁股,不甘心的低聲嘟囔:“那是余飛姐沒看上我哥。”
“放屁,你哥現(xiàn)在在海城可是飛機工程師,工程師你知道不?那可是比咱村長都大的官,她一個回家種地的敢看不上你哥?你哥現(xiàn)在工作好工資高,怎么也得娶個城里媳婦,余飛要是能留在海城還好說,現(xiàn)在就別想了?!?p> 王亮從小就是大哥王明的陪襯,煩死了老媽對大哥的無腦夸,撇嘴說:“什么比村長官大,什么飛機工程師,他就是一做飛機模型的,他剛進的那公司叫云上科技,干進去也就幾千塊工資,還趕不上在工地扛水泥賺得多,有什么可吹的?!?p> 王嬸又踹了他一腳:“你哥坐辦公室就能賺幾千,你有本事也去賺個試試?趕緊去海城找份像樣的工作,別一天到晚的光想著余美那小蹄子。”
母子倆的話多多少少也掉進了姐妹倆的耳朵里,余美是個火爆脾氣,氣不過要沖過去理論,被余飛攔下:“口舌之爭,贏了也沒有意義?!?p> 她把余美的行李搬上車:“走,我送你去學校?!?p> “我不去學校?!庇嗝酪话褤屵^余飛手里的箱子,賭氣道:“我要去海城找工作?!?p> 余飛惱了:“你現(xiàn)在才幾歲?就算你夠十八歲,你這學歷哪個公司會要你?”
余美反齒相譏:“你倒是高學歷,現(xiàn)在不也在家待著嗎?咱媽說得對,女孩子讀這么多書有什么用,嫁人了還不是別人家的。”
余飛看著她,依舊一臉冷峻:“媽沒上過學才說出那樣的話,你上過學,應該知道女孩子更要多讀書,才能擺脫‘嫁人就成別人家人’的命運?!?p> 余美哼笑:“你倒是讀書多,你擺脫命運了嗎?”
余飛深吸了一口氣:“至少我現(xiàn)在可以選擇自己想過的生活?!?p> 余美冷笑:“留在這里就是你想過的生活?爸到現(xiàn)在都下不來床,哥也一直不回來,那些人隨時都會來把我抓走,我不想留在這里擔驚受怕,也不想一輩子困在農(nóng)村,你要留沒人攔你,你也別攔著我?!?p> 余飛拉住她的箱子,沉默幾秒,開口說:“我承認這不是我想過的生活,但我為什么要留在這里,你不知道嗎?”
余美當然知道,所以才心里難受。
她紅著眼眶:“姐,我就是替你不甘,你之前在會計事務所上班的時候,王嬸恨不能一天上門提親八遍,現(xiàn)在你一回家,她立馬就說你配不上她兒子了。我看她那樣我真來氣。我真不想在這里待著了,如果讀書的盡頭就是回家種地,那我還不如早早去海城打工,說不定還能留下做個海城人。”
余飛一口氣堵在心口,她緩了緩,才開口說:“我之所以回來,不是因為讀書沒用。而是有別的原因,不得不回來??晌揖退慊貋砹?,我也因為讀書見識過更廣闊的世界,這個世界跟你輟學去工地工廠打工見到的世界,不是同一個世界?!?p> 余飛沒法把云上科技的事跟家里人說,只能語重心長的勸余美:“你要真想出去,我不攔你。但你得堂堂正正的考出去,而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偷偷摸摸的跟人跑出去。等你明年考個好大學,我親自送你出去。”
余美當然知道讀書和不讀書的區(qū)別,但眼下家里已經(jīng)家不成家,學校里被那些要債的去一鬧,她也覺得沒臉再去上了。
余美咬著嘴唇:“我不去學校,我怕那些追債的再來?!?p> “我已經(jīng)報警了,那些人不敢再去學校搗亂?!?p> “可哥一天不還錢,他們還是會找我們麻煩的。”
余飛臉色被寒風吹得有些蒼白:“錢的事交給我,你只管上好你的學。我保證他們不會再去打擾你學習。”
自從大哥余強網(wǎng)貸之后,全村能借錢的人他們家都借過了,余爸臥病在床,余媽眼睛也哭成半瞎,只能勉強自理。余美不知道她姐還能從哪里借錢。
“姐……”余美看著這個回來不到兩個月,就已經(jīng)瘦到脫相的姐姐,眼眶瞬間就紅了。
“別磨蹭了,上車。”余飛是個冷靜到近乎冷酷的人,從小到大她都極少會哭,因為哭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余美沒再反抗,乖乖上了車。
“姐,你哪來的拖拉機?”
“二叔家借的?!?p> “二叔能白借給你?”
“他們玉米地播種的時候我去幫忙?!?p> “他不舍得讓他兩個兒子回來出力,可勁使喚你呢。”余美看著余飛原本細膩白凈的雙手已經(jīng)有了裂口,又氣又心疼。
連她都看不下去,要是被余爸看到他們家的驕傲變成了這樣,肯定心疼死。她爸在沒倒下之前,最疼愛的就是這個學霸姐姐。
“沒事,開拖拉機牽引機械耕地播種,也花不了多大力氣?!庇囡w說著就下車發(fā)動車子。
余美見她雙腳跨步站穩(wěn),重心在腳部腰部,左手按住壓縮器,右手把Z型啟動器放入搖動的卡槽里用力攪動,啟動完成的瞬間,余飛猛的拉出啟動器,這個時候是最危險的,以前很多人都被這個“繞把子”給打到,但余飛動作干凈利落,沒被傷到半分,還把拖拉機順利發(fā)動起來了。
余美由衷佩服,她這個姐姐是十里八鄉(xiāng)出了名的聰明,考試從來不愁,連拖拉機這種東西,她摸半天就能上手。這都過來多少年了,縣一中現(xiàn)在還在流傳著她當年考神的傳說,想到余飛現(xiàn)在要回家種地,余美真是替她可惜了。
余美不是沒看過飛出去的女兒怕被老家吸血,一出去就跟老家斷了聯(lián)系。她這個姐可好,被她媽和哥哥吸了這么多年的血,連吭都沒吭一聲,現(xiàn)在還毫無怨言的把一家人的重擔攬到了自己身上。她有時候都忍不住想,要是她在余飛的位置,她能不能做到余飛這樣。
冷風在臉上刮過,余美吸了吸鼻子:“姐,我會好好學的。”
余飛開著拖拉機目視前方,語氣篤定:“我知道?!?p> 到了縣一中,余飛把余美托付給來支教的嚴老師,才開著拖拉機去幫二叔買春耕用的種子。
回去的路上,她又去田里撿牛吃的草飼料,想著運回村里的養(yǎng)殖隊。
村里的扶貧辦為了鼓勵村民參加公社養(yǎng)殖致富項目,出了扶貧條例,沒法出錢集資的貧困戶只要每天去撿回一車草料給公社養(yǎng)殖隊,三個月之后,公社就會給出力的貧困戶分配兩頭剛出生的小豬。
對于現(xiàn)在要撐起整個家的余飛來說,任何一個創(chuàng)收的機會她都不會放過,每一分錢都要精打細算。甄妮借給她的三萬塊,她除了給余爸治病,沒花一分錢給她哥還債,無論她媽怎么罵她鬧她,她也絕不松口。
等送完二叔的種子和公社的草料,已經(jīng)是傍晚四點多,雖然天還沒全黑,但光線已經(jīng)暗了。
余飛開著車子往家里趕,路過一座土橋時,她看到前方有個背著大包小包影子,那男人看穿著打扮不像是村里的人,一米八五往上的個頭分外惹眼。
對方顯然對這附近很不熟悉,一腳踩進了道邊的稀松泥土里。
余飛摁了下喇叭,提醒他不要再往里走,那個位置之前因為下大雨,把木頭欄桿給沖走了。
沒想到男人聽到喇叭聲,還繼續(xù)往外移,余飛剛要開口,就見男人身體一歪,沒平衡住,一頭扎進了河里。
余飛吃了一驚,跳下拖拉機就沖了過去。
此時河里水位不高,加上余飛雖然看起來瘦,但力氣不小,雖然費了不少事,但還是把人從河里拉了上來。
余飛喘著粗氣,看著已經(jīng)暈過去的男人,他額頭上有些血跡,估計是剛才滑下去的時候撞到了河里的石頭。
渾身濕漉漉的余飛打量著同樣全身濕透的男人,黑色短碎發(fā),眉眼干凈清朗。她忽然覺得他的樣子有些眼熟。
這人明顯不是村里的,可她到底是在哪里見過呢?
余飛一時想不起來,此時外面天寒地凍,她不敢耽擱,只能先把人拉到了自己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