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終于走出了小鎮(zhèn)。
我突然間發(fā)現(xiàn),和那位少女的邂逅,令我對這個世界又多了些希望了。雖然很大程度上是死者帶來的希望,但我起碼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和我一樣的人在為自己想要的生活而努力,在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我最后都不知道她的名字,但我覺得不需要知道,她也不知道我的名字。這樣就很好,就像彼此都不曾踏入對方的世界一樣。很好。我在很多人的一生中不過是一個過客,我也很滿意這個角色。
今天的陽光真明媚啊,風很小,不覺得冷。真是個游玩的好天氣啊。
河里還結著冰,雖然不厚,但足夠我在上面滑了。我從一個小橋旁下去,順著河流向下滑,就像在風中被風裹挾著飛起來一樣。抬頭看見了刺眼的太陽,低頭隱隱約約看得見河里的水草,兩側的岸很高,看不見岸上的景色。我順著河漂了一段,被大壩阻斷了??上?,要是少幾個大壩,那可就更舒服了。不玩了先,上岸去看看。
我現(xiàn)在雖然出了小鎮(zhèn),但周圍還是很喧鬧,車笛聲,叫賣聲,充斥著我的耳朵。我不知道這個河經(jīng)過了哪里,不過現(xiàn)在的我,離鄉(xiāng)村還是有一段距離。四周都是小區(qū),不過我隱約看見了遠處的山巒。走吧,在這么好的太陽下散步,實在是一種享受啊。都說鬼魂見不得太陽,其實不然,鬼魂幾乎可以去任何地方。在平常人睡覺的時候,在他們做飯的時候,旁邊都會有鬼魂。我看見過許多,也做過類似的事,但我們的存在,對于生者而言是感受不到的,因此生者可以大可安心,不會有什么惡鬼來索命的。
我一邊左顧右盼,一邊慢悠悠地走著,走了老長時間才到鄉(xiāng)村。我是早上出的小鎮(zhèn),走到現(xiàn)在都過了中午了,就在一個人家“討”了許多食物來吃,然后坐在村口的大石頭上,看著孩子們在那兒玩一種叫做“舉勝利”的游戲。這游戲和捉迷藏差不多,只是藏的人要想取得勝利,必須走到一個指定位置大喊“勝利”才行。我悠閑地看他們玩了一個下午,他們每個人玩到了氣喘吁吁,每個人都做了回抓人的,每個人都耍過了賴少數(shù)了數(shù)。他們把太陽從南邊玩到了西邊,最后太陽也加入到了他們的游戲里,他們就喊著“各回各家各找各媽”的號子回去了。
這號子挺熟悉啊,可惜我記不得了。
我在熟悉的節(jié)奏下不知不覺度過了一個溫暖的下午。然后,到了晚上,我又聽到了熟悉的音樂。
只有死人的時候才會響的那種音樂。
走吧,看看熱鬧去。我也只有這種人多的地方可以去了。
我不喜歡這種熱鬧的場面,但我內心仍然想去這些地方。
我討厭熱鬧,但我又害怕孤獨,渴望有人交流。
人的性格本身就是充滿矛盾的吧。
送殯的地方是在小區(qū)樓下,一個綠色的大棚搭著,下面早已擺好了遺像瓜果香爐酒杯,筷子交叉著插在那碗不知道是膠還是米飯上。一切的擺設和之前的那場葬禮一樣,只是……我看到棺材上隱隱約約坐了個“人”。那“人”盤著腿坐在棺材上,抽著煙,穿著一身壽衣,頭發(fā)像是剛剃好沒幾天的樣子,但他的臉色卻不太高興。我知道他是一個靈魂,確切地說,我知道他就是這個葬禮的對象。他的肉體應該在早上被燒成了灰,裝在在他屁股下面的棺材里。他應該不知道我是靈魂,我與平常人看起來沒什么區(qū)別,但我沒有戴孝帽穿孝衣,這很容易就會被發(fā)現(xiàn)的。真沒辦法,想看就得戴點東西。我找了個白毛巾掛在脖子上,裝作是來幫忙的幫手,在旁邊有事沒事地干點小活,順便聽聽靈堂里的情況。
為什么他的靈魂沒有消失?這樣的老人我真的沒見過,我想每一個人,要是活這么大,連一個對于死亡的目標都沒有,那真的是白做一回人了。你要說他對這個世界還有所不舍,我倒是相信,他抽了一大堆煙,光是紙煙頭就有一大堆,快趕上旁邊燒紙的灰燼了,他現(xiàn)在抽著農(nóng)村老人人手一個的煙桿,玉嘴的,前面還掛著東西點綴。就是這樣,棺材上的煙灰也是厚厚一層,也是和燒紙的灰差不多多了。他究竟有什么不舍呢?老者啊,為什么不早投極樂世界,反而留在塵世深受愁苦折磨呢?
我在靈堂旁邊看著,聽著,還要小心自己別被發(fā)現(xiàn)。不過那老者應該發(fā)現(xiàn)不了我,他空洞的眼神里一點光芒都沒有,嘴抽一口煙就空洞地長著,然后吐出來一大片煙霧。我得知現(xiàn)在快要送幡了,但是長孫卻不知道跑到了哪里,那伙人都在那找呢。我現(xiàn)在想知道老者的感想,不知道他會不會參加送幡呢?他這么愁苦,一定,是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吧??上也皇巧衩?,我?guī)筒涣怂?,我只是個看客,在旁邊看熱鬧的看客。
怎么感覺我現(xiàn)在活成了曾經(jīng)討厭的模樣呢?
人人都是看客??磩e人高興會使自己自慚形穢,但看別人傷心,就會覺得自己的人生過的不錯了。消除嫉妒心,消除對比,是不可能的事情。自己失落了要找回點面子,這很好理解;自己得不到想要的,就硬說別人拿到的不好,這也好理解。每個人都是這樣。但我現(xiàn)在卻不同。我不是“人”。我對于這場葬禮,懷著的卻是對世人的悲憫。縱使我知道世人有好有壞,世人大都險惡,世人曾經(jīng)殺了我……但我還是懷著深深的同情,來面對這個被世人支配的世界。
人活一輩子,究竟為了什么?上一次和喬宇一起討論,沒想出什么所以然來,這次,我希望我可以看得到。
我在靈堂前裝模作樣地“幫”了半天的忙,里面還是那個動靜——沒動靜。
沉默。只有沉默。
老人仍坐在他的“床”上抽著煙。兩個兒子一言不發(fā),三個女人不在哭哭啼啼。
三個?少了一個吧。我仔細一看,兩個女兒容易認得出,小兒子的媳婦我也認得出——小兒子身體殘疾,他的后背永遠馱著,直不起來,他的媳婦自然也是個殘疾人。她的雙腳內翻,走路都是用腳面子走的,但鞋子卻還是正常穿著。
少了個大兒媳婦。這么重要的場合,不可能不來的吧,會不會早逝了?那這家人的生活,“悲慘”兩字就無法形容了。本來小兒子一家人身體就不好,這么多年孤孤單單的,大兒子還要贍養(yǎng)老人,妻子也早逝了……人的命運,有的時候真的很無語。
過了一會我才知道,真實的情況,更加無語。
送幡開始。
人們開始集合了,我雜在隊伍里面,探聽消息?;仡^看了一眼,老人沒有走,他還是坐在那兒抽著煙。小兒子坐的已經(jīng)走不動路了,旁邊的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扶著他。那稍老一點的女人,是死者的大女兒了,她在旁邊指揮著:“喬喬,你扶著你爸,我這就找個輪椅去,你好好扶著?!蔽铱茨巧倌辏瑔史锩嫣字南袷切7?,看起來是剛從學校里放學回來。這么重要的場合,有必要非得上完一天的課再回來嗎?你們這些人不是整天說死者為大嗎?為什么死者的孫子一整天都見不得死者呢?
那老人這時突然探出身來,看了看這里。應該是看他的小孫子吧,一整天都沒看見了。真好啊,這少年身體沒什么殘疾,這家人總算有些福報了。我之前還見到過小孫女,七八歲的樣子,也沒有殘疾。好啊,這個不幸的家庭,總算看得見希望了。我沒敢看老人此刻的神情,但我能想象得出,他現(xiàn)在應該稍許消失了一些愁容吧。
小兒子已經(jīng)坐上了輪椅,被后面的幾個人推著。我接著在后面走,聽聽別人家的風言風語。這種地方,風言風語是最多的。
“那大兒媳婦不知怎么沒有來,你知道不?”
“我跟你說,”應答的那個女人壓低了聲音:“那大兒媳婦都說了,從今以后,咱們兩家再無牽連了。前兩年那老太婆不是死了嗎?今年老爹一死,人家老大跟老二就不來往了?!?p> “哎喲,還有這種人。”
“可不是嘛。那老大的兒子結婚沒有兩年就離了婚啦,人家還是凈身出戶,你看看多好?,F(xiàn)在老大還看中了老爹名下的一套房子,說有一套是給我兒子的。你看看這爺倆,從上到下沒有一個好貨?!?p> “那人老爹知道嗎?”
“不知道,到死之前都瞞著的,像老大兒子離婚這事,老大要房子這事,都沒告訴。你想想要是告訴了,那老頭指不定得提前幾個月入土?!?p> “那人家老大在他老爹走之前去沒去看?不是說他老爹是糖尿病晚期,在醫(yī)院住不下,在家住了一個多月嗎?”
“老大擱外面的礦上干活,總共就回來了一次,住了個一個多星期就走了?!?p> “那他媳婦沒來?”
“人家肯定不來,人家話都說明白了還能來嗎?”
“唉,這都是什么人啊?!蹦桥哟髧@一口氣。
“你看老二一家,人家多好,天天養(yǎng)著老人,任勞任怨的。我聽說老二在最后幾天晚上一直守著他老爹,晚上只要一有動靜就醒。你看看人家,你在看看那老大?!?p> 這時,旁邊的女人也加入進來了,你一言我一語的,把老二“捧”得老高,把老大給按死在了恥辱架上。
“人家老二身體都不好,老大那幾天還天天在他家蹭吃蹭喝的,回來也空著個爪子?!?p> “那老大的兒子在外面欠了一屁股債,回來還有臉問他小叔要錢。人家身體都這樣了,最后還借給他不少。唉……”
“我都聽不下去了。欺負殘疾人,還不在明面上欺負,你說說這種人,死了都得下地獄?!?p> 我也有些聽不下去了。猛地聽到一陣嘶啞的咳嗽聲,回頭一看,一片煙霧吹到了遺像前面。那老人一瘸一拐地踱了回去。
估計是他想聽聽別人議論什么,還以為在議論他自己呢。這下好了,全知道了。
其實,當他看見倆兒子在背地里是什么態(tài)度的時候,當他沒有看見大兒媳婦的時候,當他在死前無數(shù)個夜里看著小兒子任勞任怨的時候,他就明白了事情的真相了吧。
終究還是沒有瞞住啊。
他坐在了小兒子之前坐的那片茅草上,眼里滴著濁淚。手里的煙槍給放反了,煙灰撒到了草上。
自然是沒有著的。
他的心,是不是也像這片草一樣,再也燃燒不起來了呢?
他只是流淚,沒有哭聲,也不擦眼淚,任由眼淚自眼眶滴落;他那雙布滿褶皺的手不斷地在抖動,修剪過的指甲顯得十分整齊;他的鼻子里流出了長長的鼻涕,他也不去擦拭。他在那坐著默默地哭了一會,然后就開始了撕心裂肺的呻吟。那是我第一次聽到鬼魂的呻吟,那聲音比人的呼聲要深邃百倍,那聲音直擊我的靈魂,讓我在那一瞬失去了所有,然后在之后幾秒才感覺到我的存在。
很可悲吧,我猜錯了。這個家庭背負的不幸,實在是太多太多:天災,人禍,“應有盡有”,我都不知道該怎么在里面活下去。上天啊,你看到你所做的這一切還不滿意,又要生出這么多險惡的人來摧毀這個被你詛咒的家庭嗎?你的殘酷,只敢對這些底層的可憐人顯露嗎?你也是個膽小怕事的人吧,只敢欺負這些你創(chuàng)造的這些殘次品!如果說這些殘次品都是你造出來供你摧殘的……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我對你真的是失望至極了。
但我只有失望。我除了失望,別無他法。
我現(xiàn)在終于知道喬宇當時的感受了,雖然不一樣,但這種被欺騙的感覺,這種希望的破滅感,我真真實實地感受到了。
送幡的隊伍已經(jīng)開始出發(fā)了,音樂伴著老人的哭聲響了起來。我跟著隊伍走了,我不想看著這么一個死后都這么可憐的老人更不愿淹沒在他的哭聲里。
我這回走到了隊伍的前沿。這支隊伍由長孫帶隊,后面跟著他的父親和他殘疾的小叔。長孫的臉上看不出什么悲傷,他并不為這種事感到悲傷,甚至不對自己的命運感到悲傷,他的臉上只看得出“麻木”二字。他穿著大棉襖,孝衣被他撐的像個大冬瓜,里面還露著鮮紅色的瓤。他爹在后面拄著哀棍走著,和他那坐著輪椅的兄弟并排走著。我看前邊還有一堆小孩子,脖子上系著紅絲帶,身上披著紅布,我知道他們算是重孫了,這在農(nóng)村算得上是喜喪。喜喪?我還真沒看出來。整個會場的氣氛,都是很沉悶的,人們不好明說,但都知道這個家庭的真實情況,氣氛就低沉了很多了。不過這群孩子倒是挺歡,活蹦亂跳的,大人在旁邊也管不住。后面都是人在閑聊,大抵也就是這家大兒子的破事了,這支隊伍的人倒是挺多,嘴也雜,好在嗩吶吹得很響,要不然大兒子聽到,說不準得和他老爹一起升天。
我跟在旁邊走,順便聽些閑話,反正不是議論我的,我想怎么聽就這么聽。我其實很討厭聽人閑話的世人行為,但我現(xiàn)在也成了這樣了。偶爾做回世人其實也有趣,上輩子沒做過世人,這輩子給補上了。
那些人又開始議論了,我在旁邊聽了不少。聽別人說,這個姓牛的老人在生前那一個月,把相見的人都見了一遍,一個個都囑咐了一遍。那大兒媳婦自然沒有去,大兒子還想讓他老爹見一回重孫,不過那孫子凈身出戶了,小孩被對方給帶走了,這下就成了難題了。最后長孫打了不知有多少遍電話,總算把孩子領來了,當然,孩子母親自然沒有空。這個老人還見到了大外孫的對象,大外孫其實也離婚了,這家人的命運著實不堪。不過好在大外孫的對象比較心善,還來到這個家里和老人說了幾句話,讓老人安了一份心。
他們還議論老人死前的狀況。老人死前,身邊有小兒子一家人和兩個女兒女婿,他是在中午,在太陽最耀眼的時刻死去的。那天他們正像平常一樣吃著飯,在隔壁屋子里的大女兒就開始呼喊,說老爹不行了。于是那些人到那屋一看,老人的嘴角都歪向了一邊。他們呼喊了幾次都沒有反應,一摸心跳也摸不到,但眼還睜著,嘴里模模糊糊地哼著話。他們都開始哭了。他們邊哭著,邊把老爹抬下了床,開始換壽衣,刮臉剃頭剪指甲了。等到這些都快做完的時候,老人還是含含糊糊地哼著,這個時候女婿敬了一杯酒到他面前,他的眼向下看了看,然后突然往上面一翻,就走了。
我回想到喬宇當時說的那些話,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他說的挺對。之前碰到的那場葬禮,那位姓程的老人,其實走得很好,沒有什么太多的痛苦,沒有什么牽掛,就像平常一樣,散著步呢,就走了。很好。這位姓牛的老人,生前經(jīng)歷過了多個月的煎熬,還在想為什么大兒媳婦沒有來,一直到死前都可能不知道,也可能是知道卻不愿相信,于是他的靈魂便停留在世間,他想知道這一切的答案,雖然他猜到了大概,但他不會死心。外人都說是喜喪,知情的人都為之感到不幸。但這位牛老漢的死,帶來的真的只有不幸嗎?他的死亡,對于他自己尚且不說,對于大兒子可是一種解脫呢。二兒子也不用再照顧老人,不用受大兒子的逼迫了;那些女兒也不用整天往小兒子家跑來跑去照顧了,但她們會很傷心的。我聽到她們說,自己在老爹生前就一直勸他不要抽煙,還罵她們老爹:“你吸這么多怎么不去死的!”到了老爹快死的時候,就讓他抽不去管了。她們的老爹當時只是說了一句:“你們都不來看我,我也沒人說話,你們的娘走得早,我不抽煙能干什么?”我明白聽到這話時那些女兒的心情,更明白說這話時的牛老漢。其實每個人都值得仔細想想自己平時的所作所為,當你知道自己整天念叨,整天嫌煩的那個人快要死了,你還會阻止他要做的一切嗎?
唉。當時要是有人這樣設身處地地為我想一想,也不至于現(xiàn)在在這里感嘆了。
我跟著隊伍走到了一堆火前。還是那樣的火堆,還是無數(shù)的金元寶銀元寶,都燒了,那老漢一分錢都拿不到,自己的遺產(chǎn)還要面臨著被大兒子侵占的危機。我看著那少年推著他殘疾的父親,繞了火堆三圈,心里很是難過。那坐在輪椅上的人,臉上露著一股剛毅的神色,和旁邊佝僂著低著頭的大兒子渾然不同,仿佛此刻他才是站著的那個人一樣。我從他的眼神里看到了希望,看到了這個家庭的希望;我也從他身后的少年身上看到了希望,那少年雖沉默著,但他的眼神和他父親無異,他臉上的神色和他的父親無異,他的腳步堅定,他的身姿挺拔。那一瞬,我看到了他和他的父親,好像就是一個人,一個站著的巨人。
少年,加油干吧。我相信你的未來是光明的。我會為你祈禱,但我更相信這是一個必然的結局。
火燒完了,隊伍回去了。我走到了靈堂那里,人們開始準備辭靈了。但其實也沒有什么必要,因為我看不見那位老人了,他已經(jīng)不辭而別了。
看來這世上,再也沒有值得他眷戀的東西了吧。當他知道這一切都是欺騙的時候,他的心就已經(jīng)真正死亡了。
遺像在煙霧里模模糊糊的,看不真切。
辭靈持續(xù)了差不多兩個小時。我在旁邊也沒有怎么去看,我只是在思索著事情。這位老人最后去了哪里?他應該不會停留在世間了吧。面對這么殘酷的事實,自己還能正視那些欺騙自己的人嗎?但論欺騙,小兒子也是欺騙了他,小兒子的心善欺騙了他。小兒子也是有考慮的,他也想讓自己的老爹臨死之前能安心離開,事實也確實如此,只不過老爹死了之后知道了這一切,當然,這是后話。我不知道老人生前的想法,不知道老人死后想去的是哪里,不過據(jù)我推測,他應該想的是和家人在一起吧,每一個老人都會這么想的,我要是活得到這個歲數(shù)也會這么想,畢竟是陪伴了自己幾十年的親人,自然會是有感情的。那么現(xiàn)在,這位老人能否得償所愿呢?萬一他真的到了那個地方,面對那個地方的大兒子,他會原諒嗎?虎毒不食子,但一味的原諒,難道是世界的真理?
那個地方的小兒子,應該是一個身姿挺拔的孩子吧,我希望。
第二天。
我上午去看了看,那里仍舊沒有牛老漢,棺材上的煙灰還是厚厚一層。兩個女兒和小兒媳婦在旁邊坐著不說話,小兒子坐在前面燒紙,大兒子在外面幫襯,和那些前來吊唁的親朋哭訴。
“創(chuàng)友啊,你啥時候來的?”有剛來的親朋問大兒子了。
“我是俺爹死的第二天來到的,第一天中午走的,我當時就接到信了。我什么都沒拿,轉頭就往外頭走,外面的大雪下的,公交車都沒有了。我趟著跟膝蓋那么厚的雪,一路走到縣城,買了票就來了?!贝髢鹤诱f著話,眼眶紅紅的。
“那你,你爹病了這么長時間,你沒回來看看嗎?”
“回來了,回來了十幾天吧,礦上還有事,我就走了。我走了差不多得有五六天,我老爹就走了。”
“噢,是這樣?!?p> 我聽這話也不想是假的,大兒子對他的老爹,還是有一份孝心的,這一點不可否認。不過他太看重錢了,自己十分小氣,還欺負殘疾的兄弟,這我就很看不慣了。
看不慣他的人多著呢,都藏在心里了。
小女兒走了出來,有個親戚在喊她。
“那啥,玲啊,咱好幾十年沒見面了,來拉會呱。”一個老太太在那招手。
“哎喲,小姑,你身體不好……”
“身體不好也得來。走,咱們去那邊說……”
聽人家閑話還是不好的,不過我看她們談話過程中一直看大兒子,就來了興趣了。
“那老大真是的,我得去說說他?!?p> “那哪能擱這說?!?p> “我中午就走,現(xiàn)在不說哪還有空?!?p> “別去啦,管他干嘛。現(xiàn)在俺們就想好了,從今以后,誰也不欠誰的了。”
“那你老爹留的錢呢?”
“俺老爹留了兩萬塊錢,俺們打算燒百天的時候再分?!?p> “燒百天的時候估計老大還得來?!?p> “那可不,要是現(xiàn)在分他那時候還來?”小女兒一副恨鐵不成鋼的神色。
“唉,他也不疼疼他兄弟,整天還想著這點錢。”
“你看看那個花圈,他礦上就這一個花圈,寫了五個名,一分錢沒給,就光寫了五個名?!?p> “哎呦……”
“他兒子還學他老爹的呢,幾個朋友也是一分錢沒給?!?p> “你看看這,好的不學,凈學這些東西?!?p> “昨天他小舅就把他給叫過去了,當他爹的面給他說:‘牛浩,我跟你說,我這個錢可以不要,但是你的供錢必須得交,不能只寫個名?!?p> “后來呢?”
“供錢還是分給那一家人了。俺是一分沒要,俺姐也是,最后都給俺小弟了。俺小弟是個實誠人,老爹最后都是他養(yǎng)的,他身體還不好,這不給他俺們能過意的去嘛?!?p> “唉……”
“反正從今以后,我們也不去問老大哪一家的事了。這可不正合他們的心思?誰都別問,最好。”
“那那套房子呢?”
“房子?房子憑什么給他?這不能再便宜他了。噢,這次便宜他,那哪能?反正趕明誰都不認誰。”
“老爹一走,你們就來的少了?!?p> “少也得來,這兩個殘疾的都不好生活,逢年過節(jié)的年貨還得幫他們干?!?p> “那就好,那就好?!?p> “好在我這兄弟的兩個小的都是正常的,這還是有些福氣的啊。”
“唉,好在還有兩個小的,當初生孩子的時候誰都覺得小孩也不好,誰知道現(xiàn)在都長的這么高了,一點毛病都沒有。大的也好,小的也好,都沒有殘疾。你看現(xiàn)在長得多好。嘿嘿嘿……”
那老人笑著,旁邊的小女兒也笑著,帶著淚。
人。孝心的也是他,貪財?shù)囊彩撬?。他是這么可恨,連殘疾的兄弟的錢都能厚顏無恥地去搶;但同時,他又是這么可憐,茫茫大雪埋沒了他的良心,卻埋不了他對父親的思念??v然對父親一次次地欺騙,但他的本心也是想讓自己的父親能好好走啊。在其他人的眼里,他可能早就是一個敗類,但在他父親眼里,卻永遠是個孩子;在他的兒子眼里,自己也是個父親。他終究還是有一絲人性的。就一絲。
一絲,便足夠了。
人,真是一種復雜的生物。
我對于世人的理解,又更深入了一層。
我知道每一個人,都扮演著好人與壞人,每一個人的內心都有邪惡的存在,但每一個人又都有自己的良知。在不同的人面前飾演不同的角色,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而每個人內心的真實,只能由自己評定??v使是再邪惡的人,也有一絲向善的希望,縱使是被外人贊美得十分完美的人,內心深處也有一絲空虛與寂寞,這也是邪惡產(chǎn)生的根源。每個人都不是完美無缺的,每個人都不能得償所愿,世人皆苦。我,對于曾經(jīng)傷害過我的人,選擇了寬容,但我不寄希望于那些被我傷害過的人能夠原諒我。人活著,都不容易,無論是記住仇恨,還是將之忘記,都是人類的自由。對我而言,無愧于心,就夠了,別無他求。
中午的飯是這三天葬禮最豐盛的飯,前兩天的飯稱之為“散飯”,只有最后一天的飯才是最好。不過,這家人看起來沒有多少錢,我看那些吃飯的人,手里拿著一次性筷子,鋪著白色地膜般的桌子上都是些塑料餐具。差不多吧,老大一毛不拔,兩個女兒拿不了多少錢,小兒子又是身體殘疾,估計這些錢都是從供錢里提前透支的。不過里面的食客倒不是很介意,對他們來說,大席上的菜還是很好吃的,很多人都偷偷摸摸帶著小孩來蹭飯。大兒子小兒子忙完了,也都去吃飯了,臉上的淚早就干了。其實葬禮上能流下多少淚?淚,從來都是在逝者剛剛離開的時候像洪水般涌出,等到第二天第三天,淚早就干了。人們的心情也是如此,等到這個時候,都覺得把死者送走了,心里也輕松了許多,因此這個時候的葬禮上也不盡是哭泣。誰家多了個孩子,誰家的人結婚了……葬禮上不避諱這些東西,人們反而認為這是興旺的征兆,就像墳頂插的那根蔥一樣。
吃過了中午的飯,下午就是下葬了,人們稱之為“入土”。入土為安。
那老人現(xiàn)在,一定是不“安”的,不過,也只是天知地知老人知我知了。
多少人能夠安然離開?又有誰能夠真正不帶一絲遺憾地離去?這樣看來,人們在臨別之際,也只是被大腦給欺騙了。人生有這么多的不如意,人的一生一定會有數(shù)不清的遺憾,但在離別之際,每個人想到的,卻又是自己得到的快樂,那短暫的,少數(shù)的,珍貴的快樂,像一陣強風一樣催著生命之船向未知的深海前行。
要是那老人能夠接受家人對自己的欺騙,多好。這樣起碼能夠安然離開。辭靈,還真的把“靈”給辭別走了。雖然老人是在辭靈之前消失的,但從某種層面上來看,這場葬禮竟然是成功的。
沒有人知道死去的人會不會來看他們自己的葬禮,人們只是求個心安,也不讓別人去非議而已。但如果死去的人真的“光臨”了他們的葬禮的話,他看到這場為他準備的葬禮,是像牛老漢一樣默默抽煙落淚呢?還是像程老漢一樣對塵世無所牽掛、該走就走呢?若是真的放下了一切,就不會來“光臨”這場葬禮,葬禮的受眾就“名存實亡”了;若是放心不下塵世的一切,死后才看到了生前看不到的真實,這葬禮又會有什么作用呢!這樣看來,葬禮本身對死者沒有任何影響,它只是用生者的方式,把死者遺留的東西徹底埋葬。無論怎么樣,葬禮還是會照常舉行,不管那真正的受眾有沒有到場。
下葬的形式和上次的葬禮基本上是一樣的,葬禮也都是這個流程。我看那些在旁邊默默跪著的人,不管是大兒子還是小兒子,是女兒還是兒媳婦,他們一個個神色坦然,像是心口的頑疾突然被治愈了一般;他們的眼中含著淚光,看起來明亮亮的,像是表現(xiàn)出了他們心中的希望一樣;他們落著最后的淚,這場葬禮會隨著他們的淚盡而收場。長孫在旁邊仍舊沒有表情地跪著,低著頭,和他父親一樣。我沒有看見小兒子的兩個孩子,聽別人說是上學去了。
其實下午的葬禮本身就沒什么意義,也就是把一個裝著一盒灰的木頭匣子給埋了,就是這樣,確實沒什么可看。但是對于小兒子的孩子來說,這是他們的爺爺被埋葬的時刻,從此之后,他們就再也看不見了,連棺材都看不見了,只有一堆高高的土。他們并不知道自己所愛的人,早就不知道去哪里了,他們只是堅信,堅信自己的爺爺會在棺材里安靜地睡著,他們不會去質疑這一點,他們沒有理由去質疑?,F(xiàn)在,那位少年,那個小女孩,雖然身在學校,但心里是不是仍然牽掛著這里呢?他們會不會覺得自己的爺爺會因為他們的缺席而失望嗎?
花圈被擺在墳上,厚厚一層。
人們照例燒了紙房子紙車,在墳頭插了根蔥。
我望著黑煙里若隱若現(xiàn)的蔥,眼里被煙熏出來兩滴淚。
少年,任重而道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