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欺世盜名(五千字大章)
宴會隨著崔判官的到來正式開始,一群官場老手推杯換盞,相談甚歡。
林虬端起酒杯,邀向眾人,“來,咱們也別愣著了,喝酒喝酒!”
他是糾察殿的無常,也是虎丘城隍司資歷最老的陰差之一,他一發(fā)話,桌上的人全都端起了杯子,便是一直板著臉的徐鵬也一言不發(fā)地舉杯一飲而盡。
喝完之后,還挑釁似地瞟了李承道一樣,轉(zhuǎn)頭對一旁侍奉的丫鬟道:“咱們這一桌換成大碗,這么一小杯喝著不痛快!”
林虬轉(zhuǎn)頭看了眼李承道,“李小兄弟還是用小杯吧?!?p> 李承道是酒場老手了,酒桌文化并不陌生。
跟什么樣的人喝什么樣的酒,這一點他是門清得很。
他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感覺味道還不錯,度數(shù)也不是很高,便重重地將酒杯拍在桌上。
“東風(fēng)吹,戰(zhàn)鼓擂,今天喝酒誰怕誰!”
“好氣魄!夠豪爽!”
林虬動容道:“就沖這句話,今日老夫定要與你不醉不歸!”
徐鵬輕蔑一笑,“話說的再漂亮又有什么用?你一個文弱書生,怕是喝個兩杯就要醉死過去了?!?p> 李承道換上大碗,拎起酒壇給自己滿上,嘴里笑著道:“酒逢知己千杯少,能喝多少喝多少,徐無常太過計較的話,可就顯得小家子氣了?!?p> “哈哈哈哈……好一個能喝多少喝多少,小兄弟這話說到老夫心坎里了?!?p> 林虬端起酒碗,“來,老夫敬你一個!”
“林無??蜌饬耍撐揖茨悴攀恰?p> 那幾個糾察隊陰差見自家上司都舉杯了,連忙也把酒碗端起來,“來來來,李小兄弟,我也敬你一個!”
“也算我一個!”
眼看著李承道和糾察殿幾個陰差大碗大碗地喝酒,一連好幾碗下去,依舊是眼都不眨一下,徐鵬心中冷笑不已。
現(xiàn)在你就逞能吧,待會有你好受的!
只是隨著時間的推移,桌邊的空酒壇越來越多,但李承道卻依舊精神抖擻,滿面紅光,絲毫沒有醉酒的意思,反倒是糾察殿那些陰差一個接一個地倒了下去。
到最后只剩下林虬林無常還勉強能保持清醒。
徐鵬心里郁悶,這廝怎么酒量也這么好?
席間,李承道去了趟茅房,林無常他們身為陰神,可以沒有這方面的需求,但他卻是不行。
徐鵬自從第一杯之后,到現(xiàn)在還沒喝上第二口呢,此時總算逮著個機會,端起酒碗對著林虬道:“老無常,在下敬你!”
林無常搖了搖頭,“不喝了,喝不動了?!?p> 他望著李承道依舊穩(wěn)健的背影,忍不住感慨道:“老夫戎馬一生,死后又做了一百三十年的陰差,還從未見過如此海量之人!跟他喝酒真是痛快!”
徐鵬忍不住翻了個白眼,跟他就喝個痛快,跟我就喝不動了?
……
等李承道回來時,慶功宴已經(jīng)接近尾聲。
這時,“叮叮”兩聲輕響吸引了眾人的注意力,只見主桌上那位身材高大穿著儒衫的中年人站起身來,微笑道:“今日孫某新得了一幅畫作,畫風(fēng)頗為新奇,甚至可以說是獨樹一幟!是以孫某特意將畫帶來以供諸位大人鑒賞?!?p> 在他身邊的一個官員笑道:“什么畫這么厲害?孫知縣這么賣力吹捧,別待會再讓判官大人看了笑話!誰不知道判官大人是鑒賞書畫的大家??!”
孫知縣點了點頭,笑道:“張縣丞說得有理,孫某就不多介紹了,還是請諸位大人先看畫吧?!?p> 說完,他拍了拍手,喚道:“常隆,把畫拿上來吧?!?p> 隨著話音,一個年輕高大的錦袍公子從內(nèi)堂走出來,雙手捧著一幅精美的畫軸。
看到這個錦袍公子,李承道忍不住愣了一下。
孫鑫?
他怎么會在這里?
是了,他是知縣之子。
這種場合正是結(jié)交大人物的好機會。
已經(jīng)移步坐到他身旁的林虬搖了搖頭,百無聊賴地用筷尖沾了酒水在桌面上亂畫,嘴里小聲道:“又來了,這些個讀書人每次喝酒喝到最后就開始賣弄字畫、詩詞,真不知道他們是來喝酒的,還是來賣畫的!”
話剛說完,他似是想起了什么,歉意道:“忘了你也是個讀書人了,兄弟你別介意哈,老哥就是一粗人,最見不得某些讀書人那什么附庸風(fēng)雅了!”
李承道無所謂地擺擺手,“老哥說的是,我也看不慣這種人?!?p> “看不慣?嘿,我看你是不夠格吧?”
徐鵬陰陽怪氣地冷笑道:“別以為之前判官大人夸了你兩句,就覺得自己的畫技很了不起了!那不過是因為判官大人心情不壞給你點鼓勵罷了。”
李承道懶得理他,因為此時孫鑫已經(jīng)解開了畫軸上的紅綢,將畫卷在崔判官面前徐徐展開。
畫卷是背對著李承道,他也看不清上面畫著什么,但他卻從崔判官的目光中看到了驚喜贊嘆之色。
“果然是一幅好畫!畫風(fēng)如此奇特,讓人一見之下如同身臨其境一般?!?p> 崔判官毫不掩飾自己的喜愛之情,起身走到畫卷前仔細端詳,好半晌才驚嘆道:“這畫不像是尋常筆墨所作,不知是用何種方式?”
一旁的孫知縣瞪了一眼手捧畫軸的孫鑫,“判官大人問你話呢,還不快快道來。”
孫鑫打了個激靈,連忙恭聲道:“回稟判官大人,此畫乃是以‘柳墨’所作,故此與別的畫大有不同。”
聽到這里,李承道基本已經(jīng)確定他手中的這幅畫就是自己之前在嘯林書局所作的那副《縫衣圖》了。
因為柳墨作畫,在這個世界他絕對是第一人,旁人就算想學(xué),也不可能在短短半日功夫就能拿出來見人的。
這時,崔判官好奇追問道:“‘柳墨’又是何物?”
孫鑫顯然做好了充足準(zhǔn)備,連忙從袖袋里掏出一根炭筆,“判官大人請看,這便是‘柳墨’。它是嘯林書局的東家柳七七姑娘前不久才發(fā)明的,原本是為了方便書寫,不過在下發(fā)覺此筆用起來飄逸、靈動,墨跡更有一種朦朧之感,因此便嘗試拿它來作畫。”
崔判官有些驚訝,“這么說,這畫是你作的?”
孫鑫有些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正是在下拙作。在下本不想拿出來的,可家父說判官大人乃是書畫鑒賞的名家,所以在下才想著拿出來求大人指點一下畫中的不足之處?!?p> “嗯。”
崔判官點了點頭,不知道是對畫滿意,還是對孫鑫的“謙遜知禮”滿意。
他仔細觀看著畫卷,最后目光在畫卷最下方停了下來,“咦,這里還有首詩?也是你作的嗎?”
孫鑫靦腆一笑,“只是一首打油詩罷了,信手所作,實在難登大雅之堂?!?p> “這首打油詩看起來挺有意思的,似乎還是一個謎語?!?p> 崔判官若有所思地看了孫鑫一眼,扭頭望向身旁的眾人道:“諸位大人不妨也來看一看,猜猜謎底是何物?”
聽到他這么說,眾人連忙走上前去。
那位張縣丞更是把那首詩大聲朗誦出來,“頭尖身細白如銀,論秤沒有半毫分。眼睛長在屁股上,只認衣衫不認人?!?p> 念完之后,他還細細品味道:“這首打油詩雖然粗俗了些,但勝在朗朗上口,末尾兩句更是絕妙!只是這謎底究竟是何物,下官實在是猜不出。孫公子,不如你就直接說出來吧?”
孫鑫朝著崔判官望了一眼,見其不置可否,便笑著道:“其實這謎底就在這幅畫中。諸位請看這老婦人手中拿的是何物?”
“這是……縫衣針?”
張縣丞猛地兩手一拍,“對啊,眼睛長在屁股上,只認衣衫不認人可不就是縫衣針嗎?精妙!這首打油詩實在是精妙!”
說著,他抬頭望向崔判官,“崔大人您覺得呢?”
崔判官點了點頭,笑道:“這首打油詩的確不錯,不過和畫比起來就差了許多。在本官看來,此畫的確算得上是獨樹一幟……不對,應(yīng)該是開宗立派之作才對!”
一聽這話,孫鑫立刻誠惶誠恐地低下頭道:“大人廖贊了,在下只是初學(xué),實在擔(dān)不起您這樣的贊譽。”
真不錯,有夠無恥!
李承道看著孫鑫表演,忍不住有點想笑,同時心里也有點小小的不爽。
雖然這幅畫只是他心血來潮隨手畫著玩的,畫完了就丟在那里也沒打算再拿回來,就算丟了、破了也不會覺得可惜,但是自己的畫被人拿去冠以他人名義當(dāng)眾賣弄,這性質(zhì)就不一樣了。
我可以不要,但你不能拿走!
更不能當(dāng)成自己的東西!
不對,這已經(jīng)不是拿了,這是偷竊!
不僅竊畫,竊詩,還要竊名,偏偏演得還似模似樣的。
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李承道心里正琢磨著待會該怎么整治他一下,忽地心中一動,扭頭往門外看去。
只見夜色中,一個穿著淡黃色裙裝的美麗女子在丫鬟的指引下正往大廳這邊走來。
柳七七?
她怎么來了?
李承道想了想,決定先靜觀其變。
考慮到自己之前用的是假名,若是這么早就被叫破難免會有些尷尬,他索性起身走到桌子里面坐了下來。
這里背靠廳門,從門外進來只能看到他的背影,想來應(yīng)該不會被發(fā)現(xiàn)。
這時,孫知縣忽地朝著崔判官拱手道:“崔大人,犬子素來仰慕崔大人,趁著今日諸位大人都在,下官斗膽請大人收犬子為徒?!?p> 說著,他朝著孫鑫瞪眼道:“還不快給崔大人行禮!”
孫鑫如夢初醒,連忙躬身下拜,口中道:“求大人收我為弟子!”
崔判官顯然是沒料到這么一出,一時間竟是沒有反應(yīng)過來。
一旁的張縣丞見狀,笑道:“難得孫公子如此人材,畫技了得,詩詞功夫想來也是不差,崔大人不如就收下他吧,有您的教導(dǎo),來日必能金榜題名!”
到了這里,崔判官算是看出來了,這是早有預(yù)謀的啊。
只是話都已經(jīng)說到這份上了,若是直接拒絕,難免會傷了和氣。
想到這里,他忍不住朝著門口看去,覺得對方可能會有辦法幫他解圍。
李承道察覺到崔判官的目光,估算著柳七七也快進來了,便朝著他做了個“稍等”的手勢。
崔判官看懂了他的手勢,心里不免疑惑。
等什么?
難道什么也不做就行了?
正這般想著,卻見一個丫鬟疾步走進大廳,怯生生地望著孫知縣,“大人……”
孫知縣滿臉不悅地道:“什么事情這么慌張?”
小丫鬟駭?shù)媚樕珣K白,但仍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道:“啟稟大人,門外有一女子登門求見,她自稱是嘯林書局的東家?!?p> 這句話一出,廳內(nèi)眾人齊齊一愣。
孫知縣臉上的不悅之色瞬間消失不見,起身問道:“她人在何處?快快請她進來?!?p> 李承道注意到,在他說出這句話時,廳內(nèi)除了小部分人面露詫異之色外,其他人都是臉色平靜。
好像請一個書局老板進來是一件很正常的事。
李承道心里一琢磨,看來這柳七七的來頭比想象中還要大啊。
不一會,柳七七邁步走進大廳,對廳內(nèi)眾人或是好奇、或是驚訝的目光宛若未覺,一直走到里面主桌的位置才停了下來,朝著崔判官等人行了個福禮,“小女子見過諸位大人?!?p> 崔判官微微頷首道:“免禮?!?p> 一旁的孫知縣望著柳七七道:“柳姑娘,不知此時過來找本官有何要事?”
柳七七搖了搖頭,輕聲道:“孫大人,小女子此來是為了找令郎討要一幅畫?!?p> 聽到這話,孫鑫猛地一愣,隨即便意識到她口中的畫指的是什么,急忙道:“那幅畫被我丟在家中,明日我便親自送到嘯林書局去。”
柳七七目光在他身上一瞥,指著被擱在桌上的畫軸輕笑道:“不用麻煩了,那幅畫不就在這里嗎?”
崔判官疑惑地看向?qū)O鑫,“這幅畫不是你作的嗎?”
孫鑫臉上一陣青一陣白,張了張嘴,卻什么話也說不出。
柳七七毫不留情地道:“大人誤會了,這幅《縫衣圖》乃是家?guī)熃袢赵趪[林書局所作,當(dāng)時孫公子也在場。想來是他見獵心喜,便拿回去欣賞了。
只是家?guī)熾m然對這畫不甚在意,但于我而言,家?guī)煹拿恳环嬜鞫际墙^世珍寶,是以在發(fā)現(xiàn)《縫衣圖》被孫公子取走后,小女子便四處找他討要,將虎丘城中都找遍了,直到剛剛才得知《縫衣圖》出現(xiàn)在這里,因此便匆匆趕來。
打攪了諸位大人的雅興,小女子甚感惶恐。”
寥寥幾句,便已將事情前后經(jīng)過講得明明白白。
被當(dāng)眾揭破謊言,孫鑫臉色通紅,幾次想要開口爭辯,卻都被孫知縣以嚴厲的眼神制止下來。
崔判官瞥了眼孫知縣,微笑道:“既是如此,那這畫便還給柳姑娘吧?!?p> “應(yīng)當(dāng)?shù)?,?yīng)當(dāng)?shù)摹!?p> 孫知縣連連點頭,又一臉羞慚地道:“是下官教子無方,竟是讓他干出這等欺世盜名的丑事來!”
說完,他狠狠得瞪了孫鑫一眼,“還愣著干什么,還不趕快給柳姑娘賠罪!”
孫鑫嚇得渾身一顫,連忙朝著柳七七低頭賠禮。
柳七七也不客氣,大大方方地受了這一禮,隨后拿起畫軸,朝著眾人微微一福,“諸位大人請繼續(xù)飲宴,小女子就先告辭了?!?p> “慢著。”
崔判官起身道:“還請柳姑娘告知,尊師是哪位高人?”
柳七七停下腳步,望著崔判官道:“家?guī)熋M,小女子不便提及,不過他在小女子這里留了些東西,是關(guān)于大人您的。大人或許認識家?guī)??!?p> “關(guān)于本官的?”
崔判官疑惑道:“是什么東西?還請柳姑娘告知?!?p> 柳七七笑道:“是記載了大人探案經(jīng)過的畫稿,等過些時日便可印刷上市?!?p> 崔判官一愣,目光下意識地望向門口,眼中難掩驚訝震撼之色。
坐在門口角落里的李承道聽到兩人的對話,便已意識到崔判官肯定能猜到柳七七口中的“老師”就是他。
感受到崔判官的目光,他連忙使了個眼色。
隨即,崔判官的聲音便在他心底想起,“想不到那個開宗立派的大師就在我身邊,李承道啊李承道,你還真是讓我刮目相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