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最后一個緋月
漫漫長夜,無星無月。
這注定是個難捱的夜。
交代完一切,王野去了地室的另一個隔間,面色慘白的沐婉云正躺在柔軟大床上,雙眼緊閉,尚在昏迷。
王野溫柔地坐在床邊,撫摸著她精致的面容,思緒百轉,似回到了三年前的那個夜晚。
那時,她也僅是個小女孩,卻甘愿承受記憶消泯的痛,化作乞兒,刻意接近王騰。
她成功了,王騰甘愿為他付出一切。
他亦快成功了,可她卻遇到變故,意識接近于無。
“你放心,我一定會將你救醒,也一定會將你帶入上層世界?!蓖跻拜p聲自語,言辭格外堅定。
王騰這邊亦未閑著,受某種特殊力量的影響,他雖在歸途中遇到部分之前散布出去的護衛(wèi),卻無法帶入此間。
幸好,吞噬了沐婉云大部分記憶的護衛(wèi)早先便被其收入域中,得以帶了進來。
此刻,他正仔細翻看零碎的記憶碎片,祈求能夠獲得蛛絲馬跡的訊息。
沐婉云的記憶很奇怪,十四歲前全是一片空白,十四歲后的記憶亦斷斷續(xù)續(xù),大多與他有聯(lián)系。
其中的關鍵點——沐婉云是否參與了害他,他沒能找到半點訊息。
不過,從沐婉云之前的表現(xiàn),他猜測其大概率參與了此事。
“這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蓖躜v自語。
在被押入囚牢途中,他見到眾多和自己一樣的受害者,他已來到敵人的大本營。
從這里獲知誰才是罪魁禍首并不是困難的事,最困難的是如何死境求生。
腦中的莫名精神鏈接越來越弱,他仰頭看著天空,期盼著將軍沒有出事。
外界,巴克斯與奧爾一行亦抵達翠和街與如意巷的交叉口。
雙方彼此戒備著。
彌忒斯上前介紹,雙方才放開警戒。
“巴克斯導師,你能定位到王騰的具體位置嗎?”
經過最開始的痛苦與悲傷,彌忒斯?jié)u漸緩和過來,神色中多了些許堅定:
“我懷疑他們出城了,我看見絲縷未來碎片,那里迷霧濃重,有無形的詭異之物在叢林尖嘯;寒鴉在遠處徘徊,似有越不過的屏障,巨大的峽谷將世界分成兩半,一邊詭異而緋紅,一邊是從未見過的清澈蔚藍。”
“王騰此時,怕已身處迷霧之森中?!?p> 她說著,眼眶又慢慢泛紅,伊芙琳溫柔地將他擁入懷中,輕敲她的后背,小聲安慰著。
“我雖無法定位他的具體位置,但可以確定,他還在城中?!卑涂怂箤鷶n在周圍的寒鴉散去,巡邏四周,繼續(xù)道:
“況且城門緊閉,他們也出不去?!?p> “城門緊閉?!眾W爾重復。
他的血脈陣法無法具體錨定王騰,似乎出了如意巷,王騰的位置便被某種能量徹底抹去了一般,沒有絲毫痕跡,唯一能確定的是,他還活著。
“那神秘人,會不會帶著奧格威等人出城而去?”
“我曾和王騰一同跟蹤過幾個黑衣人,并從其手中救下一個叫羅伯特的人?!睆涍灌ㄆ_口:“王騰和我說過,無論那個人所進行的是否是狼巫儀式,其目的地,很大可能會在迷霧之森中?!?p> “明天城門會短暫開放,城外的人要進來,城內的許多人也要出去?!卑涂怂咕捉乐@個情報,跟奧爾等人共享了他所知道的一些東西:“圣教的守夜人、均衡教派的見證者及部分十字軍會出城。”
“王騰作過假設,幕后主使絕不會是圣教的人?!?p> “龐貝家族與十字軍有些淵源,這行人也不會是十字軍的人?!卑枏浱厮棺哉Z。
之前的幾人已經死亡,她手下的龐貝小隊雖然搜集了部分靈魂碎片,卻沒有得到有用的信息,她清冷的面龐上,不自覺地帶了些焦急之意。
“在琥珀街,圍攻屋子的那幾人中,有一人似乎便是均衡教派的見證者?!眾W爾沉思片刻,又道:“或許,我們要再召集些人手,待明日城門開放,著重注意均衡教派的隊伍?!?p> 語畢,一行人紛紛散去,阿爾彌特斯帶了部分關于無根之火的線索回內城復命,同時,也想通過家族的力量,為明日的圍捕再添些保障。
巴克斯去了巫師之塔,他決定動用自己的家族力量—一直充當巫師之塔信標的寒鴉作偵查。
奧爾則回了丁香街,臨到門口,又讓伊芙琳帶著彌忒斯先回家,他則轉身走向琥珀街。
此刻,夜已極深,道旁的巨大樹影隨風微動,張牙舞爪的枝條如同某種魅影。
這條路他熟悉,王漢中沒死——王漢中沒假死脫身之前,他們時常從這條路經過。
他依舊記得王漢中的話:
“任何一個正常人,見到徘徊地帶科技與魔法并存,秩序與詭異共生的場景,都會生出怪異感和割裂感。”
“這里并非久存之地?!?p> “舊日的能量潮汐豐富了主世界的空間等級,無數(shù)次空間由此而生,對藍星本身而言,這本是件好事?!?p> “可,宇宙本是一片森林,一片黑暗寂靜的森林?!?p> “藍星的能量潮汐如同一個火炬、一片歸墟,將全宇宙的目光聚集于此,無數(shù)神祇、詭異以及舊日遺種蜂擁而至,侵蝕、占據著藍星?!?p> “歷經曠日持久的大戰(zhàn),藍星勉強守住主空間,可卻再無余力向次級空間掃蕩,在雙方心照不宣的默契下,徘徊地帶得以成形?!?p> “你需知道,如此程度的能量潮汐,數(shù)個宇宙紀都難出現(xiàn)一次,不會輕易停歇,藍星的主空間在生長,次空間亦漸漸無窮無盡?!?p> “作為最初的過度空間,徘徊地帶的空間在被無限壓縮,而隨著各自空間的規(guī)則逐漸完善,徘徊地帶終將消失殆盡?!?p> “便如你我,我們這一代人,尚從父輩口中聽過高樓大廈、數(shù)字網絡、生物氧氣等這一類的詞匯。”
“可若你仔細觀察,便會發(fā)現(xiàn),很多新生兒,已經不需要氧氣了,甚至,氧氣對他們而言,宛若毒氣?!?p> “你可以想象,若等各個空間徹底成型,這些被主空間拋棄,又沒能融入次空間的徘徊地帶的人們,將會有怎樣的下場?!?p> “我們,不能坐以待斃。”
“我們,不能坐以待斃?!眾W爾在心中默念了幾遍。
他來自巨錘家族,一個在藍星能量潮汐初期便溝通未知存在,覺醒血脈之力的家族。
他運氣尚可。
他的祖輩,在與詭異戰(zhàn)斗時,不慎跌落至此,先祖多年來一直尋找歸去的途徑,近期更是召回各方家族成員,似是已經有了眉目。
如同十字軍、巫師之塔、機械先鋒、圣教……很多大家族與大勢力都在準備離開,也都能離開。
可如奧格威、洛克這一類的平凡人,他們的未來又在哪?
每思及此,奧爾的心中總會陣陣刺痛,很多人會死,很多人會被新生的世界淹沒。
他甚至會抱怨,王漢中怎么能將自己的親生骨肉—三個尚未成年的孩子留在這毫無希望的地方。
街上的樹木漸少,鋼筋水泥與鉚釘、鋼板混合而成的、如同垃圾堆般的建筑漸漸多了起來。
琥珀街到了。
“或許,他早就猜到了,用淬體決將我拴在這,用無根之火的原本,綁架龐貝家族救他的孩子?!?p> 奧爾深吸了一口氣,步入街道,緩緩敲開那扇許久沒敲,但之前經常會敲的門。
開門的洛克,臉上像涂了煤灰般邋遢而骯臟,頭發(fā)如同雞窩般,一坨一坨的。
他的面色極不好,即便見到奧爾,亦是強顏歡笑。
“奧爾叔叔,這么晚了,有什么事嗎?”
“你出來一趟?!眾W爾面色嚴肅,站在門口,沒有進屋。
“好……好的?!甭蹇顺堇锟戳艘谎?,輕輕合上門,跟著奧爾下樓。
來到街上,奧爾見洛克有些心神不寧,遂盡量讓自己的面色不是那么嚴肅,輕聲開口:
“洛克,我看你面色不好,是在傾倒場遇到什么事嗎?”
“沒……沒有?!甭蹇擞行┬牟辉谘傻鼗貜椭?,少頃,又道:“洛克叔叔叫我出來,是有什么事嗎?”
他的心在噗通狂跳,他雖叫奧爾叔叔,實際上,奧爾算是他工作的直系上司。
王騰需要換房子的要求給了他很大的壓力,然而單純傾倒場的工作并不能完全滿足這種需求,他必須有更多的賺錢途徑。
他新找了一個副業(yè),而這個副業(yè),與傾倒場的工作有些關系。
他害怕奧爾察覺這件事,好在奧爾接下來的話打消了他的疑慮。
“今年是暮月五十八年,再過八天,便是狂歡日,狂歡日后,便是暮月五十九年了?!?p> 奧爾沒有直接回答洛克的話,兀自坐在街邊長椅上,示意洛克坐下。
“洛克啊,你知道暮月城的來歷嗎?”
“聽聞暮月城最開始時是一座上古遺留下來的破碎之城”洛克屢微思索:“先輩們在這個廢墟上建立了暮月城的雛形,幾代人共同建設,暮月城才有了今天這個局面?!?p> “那你可知道,那座被遺留的破碎之城又是從何而來?”
“抱歉,奧爾叔叔,我沒有閱讀過任何有關那座城的書本史料。”洛克的聲音有些敷衍,神情稍顯不安,似在質疑奧爾,為何深夜尋他,竟說這些無聊的東西。
他此刻迫切的想要回家,才回家?guī)滋斓耐躜v今夜又不見了蹤影,況且此時是深夜時分,他明日還要上班。
他曾經當然也是個歷史愛好者,可此時,他負擔著一整個家庭的生計與未來,實在沒時間為這種無聊的事通宵達旦。
“洛克,你知道你父親是個什么樣的人嗎?”奧爾看出他的浮躁,索性不再兜圈子。
“我父親啊。”洛克突然抬起頭,看了奧爾一眼,又道:“我父親應該是個有故事的人。”
“我很小很小的時候,曾去過一個玄黑色的、富麗堂皇的城堡,再大一些,似乎也呆過某個亭臺樓閣、曲徑水榭的院落,而后,才在琥珀街生活?!?p> “雖然很多記憶模糊不清,但我想,我父親應該是個有故事的人?!毖约坝诖耍蹇松陨蕴崞鹆伺d趣:
“曾經,我父親似乎與奧爾叔叔交往甚密,奧爾叔叔今晚找我,是想和我說我父親的事嗎?”
“洛克,你相信嗎?你父親或許沒死?!?p> “怎么可能!”洛克咻地站起身來,神情微微有些激動。
“我記得清清楚楚,那時我在杜郎文學院上課,焦急地趕回家中,他已經沒氣了?!?p> “他的腦袋有個巨大的洞,猩紅伴著乳白不停流淌,奧格威和海拉哭得死去活來,是我用草席卷著他,半拖半扛地將他帶到城外的紅楓林里,是我親手埋的他!”
“你先別激動,你不了解你父親的過去?!眾W爾試圖安撫洛克的情緒:“你父親來自華國,他們傳承的超凡能力中,有許多不可思議之能?!?p> “這只是一個猜測,我個人的一種猜測,你完全可以不必在意?!眾W爾深吸一口氣,又道:“今年的緋月,或許也將是暮月城的最后一個緋月?!?p> “過了今年,暮月城或許便不復存在了,很多人在逃亡,洛克,我這次前來,是想看看你的選擇?!?p> “我的選擇?”洛克盡量平復情緒,頗有些疑惑:“奧爾叔叔,我不太清楚,沒了緋月,雖然超凡能力會隨著消失,可相應的,亦少了未知詭異的入侵,對我這樣的人來說,這本是件好事,我為什么要逃呢,我又要選擇什么呢?”
“洛克,你不知道,與緋月一同消失的,或許還有這片我們賴以生存的徘徊地帶?!?p> “你的選擇很簡單,你父親給你留了兩條路,一是跟隨你大伯,我不太清楚他會有什么逃亡途徑?!?p> “二是選擇跟隨你母親的家族—他們是德克魯?shù)蹏馁F族,有極大可能前往天際線內,也有可能直接前往上層世界?!?p> “上層世界?就是傾倒場之上的那個上層世界嗎?”洛克開始思索奧爾所說的話,他能察覺,這是一件關乎生死存亡的大事。
可很多事情他沒理清,一時不知如何抉擇。
“那里并非上層世界,而是一座被夾在次空間中的、一座相對完整的上層世界舊城?!?p> “這些你之后都會知道,現(xiàn)在最重要的是作出決定,要跟誰?”
“奧爾叔叔,這些事,我之前從未接觸過。”洛克斟酌著開口:“我需要些時間,我想和海拉、奧格威他們商量下,明后天再給您答復可以嗎?”
“嗯?!眾W爾應聲,起身離去。
他本想跟洛克說些關于奧格威的事,又不想再給他壓力,遂沒有開口。
離開街巷,他直接回返內城,卻是向巨錘家族走去。
卻說洛克,回了屋內,海拉還在坐著,情緒有些低落,眼周微微可見淡淡的黑眼圈,見洛克回屋,沒頭沒尾地道了一句。
“洛克,我們是世界上最親近的人吧?”
“不用多想,奧……騰或許是有事情耽擱了?!彼毬暟参亢@?,想了想,還是挑了些奧爾講述的重點,跟海拉復述了一遍。
海拉聽了,也沒有快速做出決策,他們彼此心照不宣,卻都在想等著王騰一起再作決定。
而后又各自睡去,卻也只是躺在床上,徹夜未眠。
與他們一同徹夜未眠的,還有王騰。
地下室的幽暗環(huán)境有種天然的壓抑氛圍。
王騰的生命力已經不多了。
域中極其黯淡的迷霧之體在緩慢恢復,他身上巨大而猙獰的傷口也在緩慢恢復。
但能量是守恒的,這種恢復力并非憑空而起,兩者都在吞噬他的生命力。
此刻,王騰只覺睜眼亦是一件困難的事。
他在默數(shù)著時間,生怕自己睡著,他怕自己一睡著,便真的徹底成了一具尸體。
“五點三十二……”
“五點三十三……”
……
時間滴滴答答,每分鐘都是煎熬。
六點時,地下室有了動靜,三個穿著粗布麻衣的人打開地牢大門,找了個半鼓的麻袋,將王騰裝了進去。
王騰看清了幾人的臉,一個歐布里白人,兩個亞細亞漢人。
進了口袋,借著微弱的光芒,他看清袋子之中裝的,是不足半袋麥麩。
“這是要干什么?”他尚還未反應過來,便被人用破布堵住了嘴,又拿了一個帶著管子的未知裝置堵在他的鼻子上。
而后,便是永恒無盡的黑暗,隔了一會,他感覺自己被抬起,放在了一輛馬車上,顛顛簸簸地前往未知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