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在門前播種一棵樹
明天它將抽出許多的枝丫
后天熟透的果實墜落一地
腐爛的氣息喚著行人歸鄉(xiāng)”
十點整,A4紙上整整齊齊印著書稿。五號、宋體、黑色,使整個版面看上去有些逼仄。心底沒來由地生出些反感,反反復復的工作惹人生厭,不具美學的稿件惹人冒火。我把剎那間的火氣歸結(jié)到一處——宋體。我不喜歡宋體,但是絕大多數(shù)的印刷標準里都明文規(guī)定了這個字體,我喜歡除它之外的幾乎一切字體,至少在這一刻是這樣的。我把宋體字單個拎出來,和楷體字對比,一個是方方正正的小玩意,方寸之間,如同牢獄;一個是優(yōu)美協(xié)調(diào)的小家伙,是一個無比和諧的符號。
十一點整,我捏著完成了一半的文件朝工作臺走去,“訂書器…訂書器…”,我把書稿豎起來,在桌面上碰碰,確認整齊了才按下訂書器,“啪嗒”,里面的書釘突然卡住了,手里的那疊“作品”蓋上了難看的金屬印和難看的小孔,那個小孔化作魔鬼的獨眼,逐漸變得黝黑而扭曲,急速化為了一個黑洞,就快要將我吸進去。煩,煩透了,倒霉透了,一切都太糟糕了。我把文件丟進垃圾桶,它們墜落的時候,時間好似變慢了一般,整齊的一疊白紙慢慢旋出了差異,在通往它們的地獄那程,蒼白的表皮才終于綻開笑容,它們的笑聲越來越大,“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白紙的口中濺出唾沫,那是未干透的油墨,附著一種奇特的香氣。我開始走神,這個味道比起最近同事們談論的那款名牌香水的墨香,又差得了多少?可能差距就是價格的十倍至十五倍吧。價格,錢,一旦牽扯到金錢,所有的浪漫恣意就瞬間變?yōu)榱烁粢雇浄胚M冰箱的魚肉,腥臭非常。
我回過神,已經(jīng)坐定在電腦前,屏幕晃得我眼睛生疼,但還是要重新打印剛剛的文件。塞紙的時候我把頭向右一偏,脖子突然開始酸痛,打印機嗡嗡地響,我只能深呼吸來給自己打氣。賺錢,賺錢最重要,哪天下班后有時間去找個按摩館吧。
“小譚?!笨偙O(jiān)的聲音在背后響起來,那是一個成熟的中年男聲,熟過了頭,就能滴出油。這個死老男人,他一來準沒好事,我沒立馬回應,而是拉下眼皮,暗暗翻了個白眼?!芭荆 彼麑⒁环菸募釉谖业霓k公桌上。
“譚文,我現(xiàn)在給你一個表現(xiàn)升遷的機會啊?你要不要?”
“這個是?”
他把身子往后一靠,擺出一副自以為很迷人的成功人士姿態(tài)。我仰視著他,男人下巴上的肉堆上了脖頸,鼻孔隨著呼吸翕動,微微擴張,眼鏡上布滿油膩的指印,好在電腦屏幕上的光反射在他的鏡片上,好讓我看不清他空洞的雙眼。
“Sean知道吧?”
Sean算得上是我喜歡的一位作家,他長得和陸曠有些相似。
我伸手翻開了那份文件,Sean的照片就在首頁。只有天才才會有這樣的神情,傲視一切,就好像早就已經(jīng)看透了一切。看著他,我總是嫉妒又無奈,反觀自己,不過是一只萬分渺小的螻蟻。我只能強迫自己去注意那些宋體字——“橫空出世的天才作家Sean,作品僅出版兩部,就一連打破多個網(wǎng)站季度銷售記錄,簽售會門票三秒售空。”
長長的嘆息卡在了我的嗓子眼里,而后如煙霧一般輕飄飄地吐了出來。
“知道,他怎么了嗎?”
“認得他就好。”
那只肥大的手出現(xiàn)在了照片上面,而后又點了點。
“明天下午跟我一起去拜訪Sean,我們要爭取拿下他下部作品的代理權(quán)?!?p> 仿佛聽到一個天大的笑話,我不可置信地扭頭,卻發(fā)現(xiàn)總監(jiān)的嘴角有些上揚。這人,大概是瘋了才會說出這樣的話。
“我們出版社,他會同意嗎?”
總監(jiān)有些不高興,沖我瞪著眼,手挪上了重新印好的那疊文件,那疊干凈的白紙上。我的厭惡感如同黑水涌上,瞳仁下意識地擴張,他的手置于我的白紙之上,仿佛鬼怪冒犯著我敬畏的神明,我好想砍了他的手,作為褻瀆神明的代價。不只要砍了他的手,我還要殺了他,撥開他的皮,抽干他的血,看看是否能徹底清除他體內(nèi)的污垢。這樣扭曲的情緒在一聲咆哮中被拉回了神。
“我說了是爭取,爭取你懂不懂?。 睅c唾沫飄到了我的臉上,“譚文,你看看你,工作態(tài)度一點也不積極,這樣讓我對你很失望啊。”見我不說話,他又張開嘴唇,“我們做出版的,就是要懷揣著對夢想的熱愛和堅持,至死去拼搏,你懂嗎?”
“是,總監(jiān)您說的對?!?p> 我暗自腹誹,表面卻假意奉承。
總監(jiān)總算是停下了自己慷慨激昂的“演講”,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有件事我得跟你說明一下,明天你自己一個人去,如果沒有拿下Sean的作品代理權(quán),你就滾蛋回家吧。我不想養(yǎng)一個吃白飯的廢物,你明白了嗎?”
完蛋。
每天晚上回家途中是我一天難得的放松時光。寬闊的大街上會有風迎面吹來。前提是,它是微風,不是狂風,也不帶雨水。當我一路向下,終于從市中心的高樓大廈走回到那個廉價公寓的地下室,那盞散發(fā)著昏黃色的燈泡正亮著,歡迎我回家。
“陸曠?!?p> 他從書桌上抬起頭,手上的彩鉛還緊緊握著。露出一道淺淺的笑容,就像是天使降臨。我總是能從他純潔的雙眸中讀出一點積極的情緒。這是我的藥,在這片即將溺死我,殺掉我的江水中唯一的藥。
“文文,你回來都沒有聲音的啊?”
我應了一聲,將包從肩膀上取下來丟到了床上。
“可能是你太專注了吧?!?p> “啊,可能。”
說著他將畫了一半的東西展開給我看。
“好看嗎?能告訴我你都看到了些什么嗎?”
暗暗的燈光打在那張廉價的白紙上,原本猩紅的血液映地也有些發(fā)黃。特別是當我看見蘋果樹下花叢旁的腐爛尸體,一種極度的不適感從心底里嘔出。
“你怎么又畫這種畫?太血腥了吧,一點也不好看?!?p> 陸曠將手上的紙抖得嘩啦嘩啦的響,他狂熱的眼神像是火苗在燃燒,迸發(fā)暗處一簇簇昂起的火焰。
“你看不懂吧。”
他頓了頓,“這是我眼中的世界,不是普通人眼中所能看到的世界。”
他的神情像一個癡人,一個狂人,像上個世紀邪教的信徒,就算是要以火焚身求得靈魂的安息他也會奮不顧身地投入火場。我將擋在衣柜前面的小桌子挪了挪,然后踢到了一邊去。
“好的,你的藝術(shù)我不懂,高不可攀。”
可我呢,我就是個普通人,我看不到天才眼中的世界。
“那么請問,這位大師,晚上吃過飯了嗎?”
陸曠將那幅畫重新鋪好在桌面上,繼續(xù)抓著手中的畫筆在上面涂涂抹抹了起來。
“畫還沒有畫完,我沒心情吃?!?p> “那我煮泡面你吃嗎?”
“不。”
“知道了?!?p> 耳畔傳來筆尖刷刷的聲音,那摩擦聲時而悅耳動聽,時而又挑戰(zhàn)著我每一根不耐的神經(jīng)。我竭力將嘴邊快要罵出來的話憋了回去,終于從衣柜底里拽出那件唯一算得上是牌子的連衣裙。因為擠壓了太久,又是放在這間昏暗潮濕的地下室里,它散發(fā)出一種怪怪的霉味。明天穿上的時候會曬到點陽光吧?但愿穿上它我能獲得一些好運,讓我可以成功拿下Sean的作品代理權(quán)。不然失去工作的我,還有靠我養(yǎng)活的陸曠,就真的要活不下去了。
我將那條裙子小心疊了起來,放在了枕頭底下。
“只剩下一包了,你真的不要嗎?”
陸曠沒有回應我,他全部的目光,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到眼前的那幅畫里。我有時候常常會懷疑,每天在這樣昏暗的小空間里作畫,真的能創(chuàng)作出傳世名作嗎?眼睛不會壞掉嗎?算了,隨他吧,反正我說的他也不會聽得進去。
我從桌上拿起電飯鍋,走到洗手間打開了那個銹跡斑斑的水龍頭。一陣轟隆隆的汽音過去后,水流才“嘣”的一聲從里面沖了出來。我低著頭,看著它們將鍋子填滿,透明的小泡泡在鍋底匯聚成了一團。
又出現(xiàn)了。
我將水龍頭關(guān)掉,四下張望著周圍的墻壁??偸菚r不時在洗手間里聞到這種奇奇怪怪的鐵銹味,又彌漫著一絲腐臭。我用鼻子嗅了嗅,確定這味道不是來自眼前的馬桶和地下口。也許是工人施工的時候往墻壁里封了一只死老鼠吧,我這樣想著。
我端著鍋子走回了房間,拆袋,倒面,插電。然后看著黑暗里面有一道紅色的按鈕亮起來,聽著鍋中傳咕嚕咕嚕的水聲。
“我畫完了!”
他舉著那張畫宛若見到了心目中的上帝,只恨不得再多親上幾口。
“快來看!文文!”
陸曠從凳子上跳了起來,狂喜到用拳頭去捶那張木桌。那張桌子脆得就跟塊餅干一樣,哪里能經(jīng)得起他這么砸,風土一陣吹的滿屋子都是。
“如果你砸壞了它,那你就只能趴在地上畫畫了。”
許是我的警告起了作用,他終于停下了手上的動作,轉(zhuǎn)而將畫卷了起來,用橡皮筋扎好放在了一邊。
“文文,好香啊,你在燒什么?”
他湊到我的面前,鼻子使勁嗅著空氣里垃圾食品的香味。
“方便面?!?p> “我要吃!”
他拿起我的筷子捧著我的碗,笑嘻嘻地就要去揭鍋,我一把打開了他的手。“問你的時候你說不要,現(xiàn)在這份是我的?!?p> “那我不能吃了嗎?”
“不能,想吃就去自己做?!?p> “哦?!?p> 他將碗筷往地上一聊,賭氣般回到了那張椅子上。孩子氣地耍無賴是他最經(jīng)常表現(xiàn)的情緒,但我今天不想再縱容他這樣的毛病。他手下畫筆的摩擦聲又開始了,這一次沒有了悅耳,只剩下無盡的煩躁在挑戰(zhàn)著我壓抑的神經(jīng)。
我看著陸曠的背影,他穿著的那件白色外套還是我大學時期買給他的。如今過去了四年,早就不再潔白了,甚至有點破破爛爛。我突然在想,那個時候我是因為什么跟他在一起的?
一半是因為那張臉,另一半呢?似乎是朋友們都說他好,說這樣一個目的明確,又有野心的人,做什么都不會差。原話時隔太久,我也記不清了。
不過,如果在有生之年我還能見到那些朋友的話,我一定會買十盒刀片把他們家的門插成一道馬蜂窩刀墻,好讓他們無處下手去開門。這樣的想法開始延伸,心里突然又萌生出一句荒謬的話——如果沒有他就好了。如果沒有他,也許我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辛苦,不會這么孤立無援。
或許我會活得更好。
碗筷還在手里,我轉(zhuǎn)過頭看向背著我的陸曠,一把張開半個口的水果刀躺在小桌上。如果……如果他不在的話,就不會這樣拖累我了。扭曲的情緒再次冒了出來,像是從我身體的每一處毛孔里牽出細細的黑絲。它們糾纏著,如同活著的藤蔓般向前移動,一點一點地靠近陸曠。
脖子好痛啊,還很疼。我扭了扭僵硬的脖頸,那種不適感和痛苦再次冒了出來。
“文文,你看!”
他突然興致沖沖地轉(zhuǎn)過身來,手里還舉著一張簡單的畫,而那瞬間所有糾纏扭曲的黑絲煙消云散。我緊張的撇了陸曠一眼,他還是笑得那么燦爛,似乎并不知道前一秒背對著她的我在想些什么。
“你看,是紅色的樹,像你嗎?”
那張白紙上畫著一個小小的,扭作一團地樹,鮮紅色的彩鉛涂滿了整個形狀,甚至超越了邊框和走線。
“樹都是直的,怎么會彎成這個樣子?”我頓了頓,“而且只有綠色的樹,沒有紅色的?!?p> 他不服氣地沖我頂嘴,堅持自己的觀點,“可是我眼里你就是這個樣子,我不會看錯的,天才怎么會看錯?”
“……”
我一時語塞,自顧自端著碗開始吃面。滾燙的面條卷在筷子上再塞到嘴里,以前入口覺得很香的味道在這一刻卻突然翻上來一股不適感。陸曠緊緊盯著我,似乎反而是我吃了他做的東西。
“剩下的你吃?!蔽覍⑼肟耆拥侥菑垞伍_的小桌子上,匆忙去了洗手間。面對那面沾滿了星星點點牙膏漬和灰塵的鏡子,捂住臉無聲地哭了起來。
門外是陸曠吃面而發(fā)出的“吸溜吸溜”的聲音,我忍著嗚咽沖他吼了一句,“讓你吃你就吃?你怎么這么好意思!”
他嘴里還塞著面條,說話聲音也嘟嘟囔囔的,聽不清楚,“對啊,讓我吃我就吃,吃你的剩飯不是經(jīng)常的事情嗎?有什么好客氣的?”
“閉嘴!”吼完這句我更加難受了,索性放開聲音,委委屈屈大哭一場。
沒良心的家伙。
成天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管。
我不要再跟你在這一起等死了。
分手吧。
如果不分手,那就去死吧。
伴隨著如江水一般的情緒,下一秒陸曠的身影就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屋內(nèi)的燈光依舊昏暗,衛(wèi)生間就更暗了。
“怎么還哭了呢?因為吃了你的面?”
他伸手將我抱在了懷里,我手指還覆在眼睛上,哭得抽抽嗒嗒。
“對不起,我壓力太大了,我快要瘋了?!表斨@副紅紅的眼眶,我拽著陸曠舊舊的衣領(lǐng)?!耙呀?jīng)沒有存款了,可能明天還會要失業(yè),我已經(jīng)養(yǎng)不起你和我了?!蔽覜_他慘淡地笑著,心里還留著那么一點點的希冀。
“陸曠,你明白我在說什么嗎?”
黑夜中淡淡的光打在他的臉上,我的眼睛哭的發(fā)疼,拼命地瞇眼去看他的表情。
“我明白?!?p> 他的表情有些無奈,似乎是用了很大的力氣下了很小的決心。
“明天我就出去找工作?!彼斐鍪痔嫖覍⒛樕蠏熘难蹨I抹去,臨走的時候還要壞心眼地抹在我的衣服上。“所以你別哭了?!?p> 我看著他這樣,眼淚掉的更兇了。又是這樣,完全一摸一樣的表情和話語,還是一樣沒有誠意,還是一樣敷衍。等明天一覺醒來,太陽升起的時候,陸曠還是那個陸曠,永遠不會去努力,永遠不會主動尋找機會。
他只會去看他的那些畫,將自己鎖在一個人的世界里,偶爾心情好的時候也許會開點門縫給我拉拉小指。我真倒霉,撞上了一個世紀的霉運才攤上了這樣的男友??善罡阈Φ氖牵x不開的人不是他,而是我。
從我很小的時候開始因為穿著破舊被拉到教室門口挨罵的時候,因為身體瘦弱性格溫吞承受推推搡搡的時候,我就知道這個世界根本不是你所想象的那樣。熒幕上所宣揚的正義與美好,不過是為了遮掩更多的邪惡與丑陋。人們都不喜歡偏袒,只是因為被偏袒的那方不是自己。人們都不喜歡不公,只是因為手握權(quán)力的一方不在自己。所以仇恨權(quán)力與金錢的情緒慢慢刻在我的骨子里,早已撐開蔓延成大大的理所應當。
我恨那些高高凌駕在我之上的富人,因為我已經(jīng)過得足夠慘淡。一個人拿著微薄的工資,卻養(yǎng)著兩個要張口吃飯的人。
陸曠喜歡畫畫,可就算是紙張買得再便宜,顏料和畫筆的價格也始終擺在那里,從畫布換成鉛畫紙,從鉛畫紙換做A4紙,再后來,我直接從出版社的雜物間帶紙給他??杉幢阄覍⑹″X二字發(fā)揮到了極致,生活仍舊沒有一丁點好轉(zhuǎn)。一日一日,一夜一夜,從我畢業(yè)那天跟陸曠搬到這間暗無天日的地下室里,我也曾無數(shù)次期盼著我們兩個人美好的未來??释谐蝗瘴覀兡馨岬矫骼书_闊的地方,哪里可以曬到溫暖的陽光,可以將我身上的腐朽沉悶一并帶走。
當然,只要你愿意想象,別說是一間房子,在夢里,哪怕將自己想象成億萬富翁都沒有任何難度??墒乾F(xiàn)實終歸是現(xiàn)實,現(xiàn)實中我什么都沒有,什么都不剩。只能在午夜失眠的時候,跟著鐘表的一下一下顫動,算計自己所剩的時光,看看距離最終的死期究竟還有多遠。而第二天,當我的指尖觸碰到那個金色的門鈴時,這些亂七八糟地情緒在此刻化為了實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