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卬不學劍術不識貨,高深莫測的劍法,核心的思想往往質(zhì)樸無比。墨點和莊遙均大受啟發(fā),殊不知,公子江的劍道與后世日本的北辰一刀流驚人地相合。
在兩人拔劍比劃的時間里,公子卬的思緒不禁紛飛如蝶。
公室貴胄一周體驗卡已經(jīng)到期,目下只能托庇在都城的犄角旮旯里,隨時有盤查之患,受縛之虞。清凈讀書的生活,難以續(xù)杯;坦蕩光明的前途,晦暗無光。
公子卬本來對公子江試圖發(fā)動政變是有一些不滿的,但是公子江垂死的責任心和體面讓他現(xiàn)在連最后一絲怨恨也消散無蹤。人在最后關頭,不避生死,為自己的錯誤埋單,馬謖若能如此,何愁蜀漢不興?
事情到了這一步,要怪就只能怪宋公無道。
公子卬雖然沒有見過宋公本人,但是惡政都波及到了自身,堂堂公子之尊竟然也不能免于司寇爪牙的侵凌,足見尋常百姓更是無從呻吟了。難怪莊、墨二人雖為末流官吏,也要為民劫獄了。
公子卬對二人的第一印象頗為不錯,墨點是工人領袖,為了非親非故的低賤工匠,情愿冒天下之大不韙,絕對是個脫離低級趣味的人,比之如加國之大夫,俄國之慈父;莊遙雖然為人不拘法度,嘴賤話臭,但是聽說他也要為友人戴春風行險,似是譙郡之夏侯,大抵也是可以結交之人。
仔細想想,先秦時代,姓氏為墨、為莊之人,印象里好像都是好人。兼以往來之人論之,墨、莊二人身為公族之末,卻與工人階級緊密結合,喜樂悲歡無不與人民群眾共情,這樣的知識分子,多半不會有歹心。
擺在公子卬面前似乎就是一條路——順著墨莊二人的意思,一起劫獄,北逃楚丘,楚丘的公邑大夫,也就是城主,武功乃是公子江的同窗同學,當初一起在大學里就讀。
春秋的大學不是后世的高等學府,乃是設立在都城的學校,相對應的,設立在各個城邑的學校則喚作小學。
公子卬自問憑借一己之力,絕無本事從北城門混出,沒有易容之術傍身,一旦出了此宅門戶,或許即刻之間,立見被擒之虞。
思索間,門外來人。此人頗為謹慎,再三確信沒有尾巴跟蹤,方才關門而入。莊墨二人見狀中止劍舞,來人正是預先派去探聽情報的心腹。
“怎么樣?”一雙雙眼睛投向探子。
探子長長一聲嘆息,簡明扼要回答道:“宋公中矛,并未氣絕,今在宮中養(yǎng)病,大抵已無性命之危,道路人言,未能傷及臟腑。因大公子之事,司寇衙門捕人更甚,輿人三兩為隊,挨家挨戶盤查,查到此宅,不過早晚之間?!?p> “好人不長命,禍害留千年?!?p> “近身一矛怎就沒能結果了昏君,老天不開眼吶?!?p> 眾人紛紛低聲咒罵,扼腕嘆息。墨點推了推莊遙:“關鍵時候,你怎不中用,若能略加綿力,興許獨夫早除?!?p> 莊遙當即一把把墨點推翻在地,痛得墨點哇哇叫。
莊遙無辜地擺擺手:“喏,當時我使勁如許,周身之力,你若嫌我綿軟,緣何現(xiàn)在趴在地上吃土?”
公子卬若有所思,折了一根木枝,就在地上作圖。
只見他先繪制一個菱形的矛頭,一細長桿身,又在金屬桿前端,添畫一圓球。
“若是投矛能在此,箍一金屬空心圓球,以為配重,將投矛重心向前改進,或許宋公業(yè)已一命嗚呼?!惫訁n寫道。
公子卬所描繪的,其實正是古羅馬人曾經(jīng)使用過的重型標槍——皮魯姆。這玩意在六百年后,會稱霸舊大陸的西部,為羅馬帝國在地中海之濱開疆拓土。
墨點一眼就看出配重的妙用?!鞍パ剑以蹙筒辉氲侥??只一銅球,威力立見倍增?!毕氲酱颂?,墨點不免對公子卬高看一眼。
技術這個東西,內(nèi)行視之,不過一層紙。墨點終究只是一介工正,在后方不受烽火的洗禮,雖能夠主持制造朝廷的軍械武器,但是終歸是來圖加工而已,并沒有自己獨門的設計。公子卬隨隨便便的改動,只叫他大呼絕妙。
一個不成熟的想法竄入墨點的腦門:“或許不用召請公子杵臼,三公子倘若果如那小廝所述不癡不傻,善謀通道,僅借三公子之力,事或可成?!?p> 莊遙想得比墨點益加深遠。
“大敵當前,大公子血戰(zhàn),二公子惜身,唯三公子在大公子之側。論勇氣擔當,三公子比于二公子,如皓月之與螢火。
宋公御倒行逆施,欲有為于國家,反荼毒于社稷。足見,圣人當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若是擁啞巴公子為國君,對于民眾而言,會不會是愈好的選擇?
畢竟啞巴表達不易,多三思后行,行不言之教?!?p> 俄爾,莊遙把這些想法統(tǒng)統(tǒng)壓在腦后:“過慮矣。眼下烏有攻打宮門之手段,言宋主之更迭,為時過早,有此功夫,誠不如先動腦子把戴春風撈出大獄再說。況且擁立之功,于賢能之人,不過糞土。”
第二個探子來報,先君王臣經(jīng)朝堂議定,謚號為成。先君王臣如期將在四月十一日下葬,亦即頭七后的第二天,屆時,喪期一過,牢獄之中的犯人均將于睢水之濱,盡數(shù)處死。
按謚號法,安民立政是為“成”,標準的美謚。宋成公在位一十七年,國泰民安,休養(yǎng)生息,上能和睦公族公室,下能撫慰生民七十萬,“成”之一謚,實至名歸。
至于第二則消息,墨點直接拔劍而起,低聲咒罵:“荼毒國人,昏君一如商周狡童!”
狡童,在殷人口中,專指紂王。
莊遙冷靜指出:“時不我待。眼下派人延請公子杵臼,往返不及。國都之內(nèi),高門大氏,譬如華氏、樂氏之流,于我等升斗小吏,素來有門戶之見,求之不能。以我觀之,為今之計,只能仰仗三公子一人而已了?!?p> 莊遙轉向公子卬:“情勢如火,敢問三公子,是否通曉金鼓之用?可曾習得陣戰(zhàn)指揮?”
公子卬托小廝之口回答道:“實話實說,陣戰(zhàn)、金鼓,委實一竅不通?!?p> 所有人眼里的光芒為之一弱,大失所望。
“真是靠山山崩倒,靠水水斷流。既如是,我等只能自己籌謀?!鼻f遙吐槽道?!艾F(xiàn)在工坊之間,有多少力量愿意加入舉事?”
“工匠五百余,均有父兄蒙冤在獄,如能救出獄中五百余,可得千人。”
“武器如何?”
“劍兩口,你執(zhí)一,我執(zhí)一,斧二百,木工所用的鑿子、錛子、斧子,還有燒火棍倒是足用。你們?nèi)痉荒??你們不是多人習劍么?武器不少吧??p> 莊遙瞪大了眼睛:“開甚玩笑,染坊的匠人無人入獄,緣何愿意參和進此等殺身之事?”
沉默。
他們的對手,宋公手里的武裝力量,大家都一清二楚。左師五十乘,右?guī)熚迨?,還有宋公的禁衛(wèi)軍——貳廣,五十乘,此時未經(jīng)歷春秋晚期的軍隊改制,宋國一乘兵力包括甲士十人,無甲二十人,總計三十人,其中有三名披甲是車兵,一御者駕車,一車左射箭,一車右長戈護車。
總而言之,五百人的對面是一百五乘,四千五百人,還得算上司寇衙門的百余輿人。
墨點把心一橫,率先打破沉默:“敵在明,我在暗,敵用昏,我用義。索性明天,眾人秘密集結于城南之工坊,比及人齊,直奔司寇衙門所屬的牢獄。我前方開路,仗著局部人多,先宰了司寇薛檜,解救獄中父老。
進而向北,攻打北城門甕城,奪門而出。倘若天道眷顧,眾人用命,倉促之間,兩師多半反應不及,我等或可全身而退?!?p> “時間又待如何安排?”
“申時動手,可也。”申時即下午三點到五點,墨點估摸著說:“預計黃昏能殺至北城門,眾人抵達北門,各自逃命,夜色以為掩護,騎兵車兵未必敢追,夜黑天高,拍馬追索,一旦失蹄,多半折了脖頸。諒他肉食之人,也不敢行險換命?!?p> “墨工正之才智,止步于此爾?!鼻f遙嫌棄道。如此謀劃,當不得上品,能否成事,全憑運氣血勇。墨點不過匠人之總,莊遙不敢對他奢求太多,若是身側有鄭莊公那般人物指揮就好了,鄭莊公的指揮總能發(fā)揮部隊的最大力量,以寡克眾,不論對手是戎狄還是周天子。
“莊染人又有何高見?”墨點反問道。
莊遙攤了攤手:“本人不曾打仗,只做品評爾。
人之才智,在乎世事磨礪。木工數(shù)作,有靈感于木工。染草多浸,有才思于顏色。臨陣而斗,方通機宜之部署。
我未歷戰(zhàn)火,拍額所思,大約貽誤眾人?!?p> 沉默。
“三公子認為申時發(fā)動不妥,三更用飯,五更行動會更好。”小廝驀然出聲,轉述公子卬的意見。
“三公子不是對金鼓、陣戰(zhàn)一竅不通嗎?”墨點疑惑道。
“三公子說,政變非為陣戰(zhàn),安能用金鼓?”
“那三公子有政變經(jīng)驗嗎?”
“三公子說,只見過豬跑,沒吃過豬肉。權作紙上談兵,諸位能鑒則鑒之,倘若言之不當,請勿怪罪?!?p> 墨點轉念一想,也對,宋國上一次政變還是華御事他爺爺干的好事,至今業(yè)已幾十年載,兩代人光陰,眼下參與過政變的人,放眼宋國,不說風毛菱角吧,也是空空如也。
墨點暗中猜測公子卬興許在故紙堆中,瀏覽過前人政變的記述,大小也比自己兩眼一抹瞎要強上許多吧?
“公子不必自謙,但且盡述,莫要藏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