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柄刀其實并不起眼，刀柄上纏著的布條已脫落小半，露出半截黑色的朽木，銅制刀格幾乎分辨不出原本的模樣，細長的刀身被一段灰白色的粗麻裹得嚴實，隨意地搭在茶桌一腳，若不是那碩大的、被磨得锃亮的刀首環(huán)，定會被人當作是根燒鐵棍。

　　茶鋪伙計遠遠瞟了一眼那柄破刀，咽了咽口水，還是覺得扎眼，待回頭目光去尋那將自己推出來的掌柜，早已不見了蹤影。

　　“客、客官，您要的涼、涼水……”

　　一大碗涼水被小心翼翼地端到桌上，豆大的汗珠滾過眉腳，伙計心里直打鼓：“老頭兒你可早點回來啊，我可是豁出去了……”

　　“圣、圣寺有、有令，凡佩刀者……佩刀者需示武、武人牌，敢問客官……”

　　伙計盯著那碗涼水，努力地念著掌柜臨走時交代的話語，不敢抬頭看上那人一眼。話音未落，他只覺得鼻尖一熱，緊接著滿眼被白霧籠住，燙得生疼，定睛看時，只見那人將兩根手指插入水碗，水竟自沸騰起來。白霧繚繞中，那對手指似蔥根，如白玉，伙計不禁心中一蕩，待到那人回話時，又如當頭澆下一桶冰水，這冷熱心境交融之下，渾身虛汗直冒，竟連褲管都濕透了。

　　“滾。”女聲，冷冽如刀。

　　“呲！”離茶鋪不遠的參天大樹上，吊著三名漢子，清一色的皂衣皮帽，制式的如意鉤緊緊地鉤住樹干，端是府城廖氏門下的隨形卒。為首者約莫六十歲上下，鬢須花白，雙目有神；左側(cè)青年雙手緊抱胸前，雙目緊閉，一幅未睡醒的樣子；右側(cè)少年倒是神采奕奕，對茶館的動靜饒有興趣，“呲”的一聲便是他憋不住笑發(fā)出的。

　　“我說三哥，這南碣村的店小二也忒慫了，咱府城可沒這樣的。”少年笑嘻嘻地拍了拍左側(cè)的半睡半醒的三哥。三哥揉揉眼睛，不耐煩地推開少年，順著如意鉤一個翻身上了樹杈，靠著樹干蹭了蹭后背，懶洋洋地說道：“蠢東西，這往西南二十里便是鳩兒嶺，什么妖魔鬼怪沒有，再說了，這彭家武人橫行霸道你也該早有耳聞，百姓害怕有啥可大驚小怪的，莫擾了你三爺爺?shù)暮脡簦?p>　　“龐三止，咱當卒子的，好好盯著就行，莫要胡說八道，讓姓彭的聽去不好?！崩险呱ひ舻统了粏。p目兀自緊盯著茶鋪，“阿葵，去攔住那報信的掌柜老兒，別壞了楊爺大事?！?p>　　“好嘞！”叫阿葵的少年沖著龐三止擠了擠眼，如意鉤一扯一甩，身形一變，如柳絮般向東邊飄行而去。

　　龐三止扯下臉上的樹葉，雖是不疼，睡意卻被拍走了大半。他順著樹干滑到老者面前，一把搭住老者肩膀，繃著臉說道：“老曹頭，咱當卒子的，也能學武了？”老者依舊緊盯著茶鋪，面無表情，對胖三更是置之不理。兩人沉默半晌，龐三止扯了片樹葉，學著老曹頭的手法向他面前甩去，樹葉卻絲毫不受力，晃晃悠悠地往下落，兩人終于忍不住，相視而笑。老曹頭笑道：“這摘葉手是我三個月前跟楊爺猜枚贏來的小把戲，算不得什么武功。”隨后指著茶鋪中被白霧籠罩的女子，“那才是武功?！?p>　　龐三止微微嘆了口氣，道：“清水生煙，我當了快二十年探子，聞所未聞，楊爺是她的對手么。”老曹頭亦長嘆一口，收斂笑容，正色說道：“于公，這是家主交代下來的任務，于私，我與楊爺三十年老友，他待我從未有尊卑之別，他的仇就是我的仇，我便是豁出這條老命也是要幫他報的。這趟出來我倒不擔心你，你雖未能習武，這輕功腳程就算與楊爺相比也是不遑多讓。我只擔心阿葵那孩子，第一次出來便當此險境，你需得護他周全，這江湖上的雜事也休要與他多說，少說一句便安全一分……”

　　“曉得了曉得了?！饼嬋共[著眼，有些不耐煩，“這真要打起來，我護你倆出去，我們把人跟住了就完事了，打架你摻和個啥，幫不上忙反當累贅害了楊爺?！闭f罷又翻上樹杈，伸個懶腰，掏出腰間葫蘆晃了晃，把最后一口酒喝了個凈，喃喃道：“這一追就是七天七夜，也不知楊爺跟那張大腦花猜酒枚討兵器成也不成……”

　　“賭酒猜枚，老子也是一把好手啊，這趟要是能活下來，定要找楊爺討教，贏他幾個小把戲，比老曹頭那扔葉子的把戲要厲害，最好是武功，對，學個一招半式也好啊……”

　　“學武真好啊……學武怕是不成了，咳，庶人禁武令，家規(guī)要殺，府規(guī)要剮，呵……”

　　“老子要早生二十年，不，早生三十年，那該多好！”龐三止躺在樹杈上，半夢半醒，透著枝葉的縫隙看著支離破碎的老天，忿忿不平。夕陽的余暉星星點點撒在他的臉上，然后逐漸淡去，逐漸消失。

　　天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