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偷天換日（5）

　　永樂坊坐落于炎都南部，是東西兩市的過渡街區(qū)。因其地理位置的特殊性，地價又低廉，不少商戶紛紛匯集于此地，在街區(qū)設(shè)立倉庫，作為協(xié)調(diào)貨物運轉(zhuǎn)的后勤保障。

　　永樂坊的主街為東西走向，街區(qū)東行不足百步，緊鄰季大娘面館的第二家，便是炎都的最大書商姚家——天一書局的倉庫。

　　歷時十載，天一書庫經(jīng)史子集多如牛毛，不僅陳列著各類當(dāng)代的暢銷書籍，更有不少人求而不得的珍藏孤本。因其庫存的豐富性，從未向世人展露一二。然而今日，本該沉浸在洞房花燭夜的姚家新一代掌門人姚睿風(fēng)，卻偕新上任的夫人鄭漣漣驅(qū)車前來，當(dāng)著永樂坊所有街坊四鄰的面，親手打開了天一書庫的大門。

　　琳瑯滿目的書籍映入眼簾，也僅僅是天一書庫的冰山一角，細(xì)數(shù)起來，大抵是個天文數(shù)字。

　　街坊鄰居你一言我一語，不多時，天一書庫門口圍了一圈看熱鬧的吃瓜群眾。

　　姚睿風(fēng)褪下外袍，率先邁了進去。不多時，七八個伙計抬著一口厚重的鼎爐，重重地磕在了天一書庫的正門前，震得灰塵四起，嗆得伙計們紛紛捂住了鼻子。放置完畢，伙計們便魚貫而入，只剩兩個看守爐鼎的壯漢。鄭漣漣向他們揮揮手，也走進了天一書庫的大門。

　　眾人不明所以，姚家今天不是辦喜事么，不在新房你儂我儂濃情蜜意，反而跑到自家倉庫架了爐鼎，又是唱哪一出？

　　當(dāng)下正是晚膳前后，茶余飯后正缺談資呢，本著有瓜不吃更待何時的八卦精神，天一書局門口聚集的人越來越多，人聲鼎沸，來湊熱鬧的群眾擠滿了半條永樂坊的主街。就連旁邊的季大娘面館，也因此多了不少生意。

　　“你說，新婚之夜，這姚大少爺不在新房待著，反而帶著新娘子跑到倉庫里，是要給新娘子一個下馬威么？”路人甲呼哧呼哧地嗦著打鹵面，還不忘記順走路人乙的茶葉蛋。

　　“誒，你這人……”路人乙不甘示弱夾了一筷子對方碗里的黃瓜，道：“誰知道啊，要我說，姚家家大業(yè)大的，新娘子肯定也不是一般人，沒準(zhǔn)兒姚少爺為了表忠心，今夜把賬簿鑰匙全交了？”

　　“要我說，或許是人家小夫妻就好這口兒呢？”一旁的路人丙揣著袖子插話。

　　“也對也對，世界之大無奇不有，我聽說趙老四就喜歡和媳婦待在書房……”

　　“怪不得他考了六年鄉(xiāng)試，還是個童生呢！”

　　“可不是，又不是誰都有鄒家那小子的頭腦，年紀(jì)輕輕就中了解元，又有個姓夏的岳家。嘖嘖，我看他啊，離一步登天也不遠(yuǎn)哩……”

　　“要我說啊，也就是夏家女兒單純好騙，不然鄒家孤兒寡母的，哪能攀上門這么好的親事？”

　　“二位客官，這帳，你們二位誰來付呢？”路人甲乙的身后站著位年輕紫衣婦人，不同于季大娘的精明強干，音色清脆，觀之溫婉可親。

　　路人甲不由多看了兩眼，再對比一下家中的母夜叉……

　　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怎么別人娶的妻子，就是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自己娶的妻子，就是橫行霸道豺狼虎豹呢？

　　“誒，我來我來……”路人乙見他呆住了，手肘戳了戳對方的胳膊，另一手麻利地摸向腰際。

　　“我去，我荷包呢！”來時還系在腰間的荷包空空如也，哪還有什么蹤影？

　　久聞?wù)乒窦敬竽锷韽婓w壯，賣面又是小本生意，最恨吃飯?zhí)訂蔚娜?。路人乙嚇得白了臉，從里到外摸遍左右翻不出一文錢，急得直搓手，如同熱鍋上的螞蟻。

　　路人甲亦是慌了神，出門前他與妻子扯謊，說是與路人乙說好了同去天一書局借書，可沒帶錢出來啊！

　　紫衣婦人莞爾，轉(zhuǎn)頭向面館深處高聲喊道：“季姨，這里有兩個吃飯不付錢的……”

　　“誒！別喊別喊！求您了姑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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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眾人的議論紛紛聲中，主角終于登場了。剛進去的伙計們兩兩成雙，從庫中抬出一箱箱書籍，整齊地堆放在爐鼎右方。

　　鄭漣漣一襲紅衣，與丈夫姚睿風(fēng)一前一后，施施然抬著最后一只巨大的木箱，箱中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充斥各色類目的書冊。正在大家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時，旁邊的伙計揭開巨鼎，取了只火把，毫不猶豫地擲向鼎中！

　　“轟！”爐頂內(nèi)瞬間燃燒起來，嚇得最前排的吃瓜群眾退了兩步。就在此時，白術(shù)一行人快馬加鞭，終于姍姍來遲。

　　方才門生向自己稟報了天一書庫的異象，得知鄭漣漣也隨姚睿風(fēng)來了這里，白術(shù)按捺不住，帶領(lǐng)心腹直奔現(xiàn)場直播。

　　抬入肅王府的那位姑娘右臂光潔無痕，不符合鄭漪漪的特征。既然鄭氏姐妹出嫁時互換了身份，那么此時出現(xiàn)在永樂坊的“鄭漣漣”，則應(yīng)該是鄭漪漪才對！

　　自打肅王討要鄭氏以來，王府上下風(fēng)波不斷，由此可見，鄭漪漪許是燕惠帝安插在后宮的一枚重要棋子。

　　如今鄭漪漪現(xiàn)身永樂坊，無論如何，都不能放她走，必要時應(yīng)趁其不備，將她擄回王府，仔細(xì)盤查才是。如今街上人多勢眾，不便動手，只能以逸待勞，切莫打草驚蛇，放虎歸山。

　　被點燃的爐鼎火勢正旺，漂亮的火舌舔著爐邊，映著姚鄭夫婦二人清晰的臉。一對璧人比肩而立，竟有那么幾分江湖俠侶的意味。

　　姚睿風(fēng)掀開一只箱子，一側(cè)的伙計適時向鄭漣漣遞上支火把?？礃幼?，二人是準(zhǔn)備開場了。

　　眾人不約而同停下討論，只見姚睿風(fēng)深深地望了眼妻子，繼而一字一句道：

　　“各位父老，天一書局成立二十五載，承蒙大家的厚愛，我天一書局才能長盛不衰。眾人皆知，炎都書肆林立，刊行繁華，不乏將他人書稿竊為己有的牟利之徒，更有專事剽竊的宵小。姚某實話實說，其中有不少利潤可牟，卻是對整個炎都刊印行業(yè)的折殺，長此以往，文客不愿再動筆行文，書肆行業(yè)必將凋敝，毀于一旦！”

　　書局是炎都眾多商戶伙計的生活來源，被視為長盛不衰的搖錢樹、鐵飯碗。姚睿風(fēng)一出口，就是石破天驚之言，一座皆驚。

　　鴉雀無聲，只聽鄭漣漣嘆了口氣，接著丈夫的話補充：“前不久，市面上出現(xiàn)了諸多《冷宮往談錄》的仿本、摹本，更有甚者，將抄襲奉為圭臬，卻將原作貶得一文不值。作者‘八寶’曾與我言明，若是盜版依舊猖獗，她也決心此封筆，將所有書稿付之一炬！”

　　《冷宮往談錄》的火爆，炎都人民無人不曉。女主趙六美在冷宮斬妖除魔，獨樹一幟的才藝技能，樂觀豁達的冒險精神，隨意拎出一段，都能成為津津樂道的焦點。然而其作者背后的辛酸，卻是聞所未聞。

　　眾人唏噓，本以為文人隨意動動筆，輕而易舉便能換取金山銀山。哪知人心不足，為了一點蠅頭小利趨之若鶩的，又何止那些《冷宮往談錄》的摹本仿本呢？

　　“唯利是圖，見利忘義，必然會咎由自取，自食其果。因此，天一書局不愿做折損行業(yè)的蛀蟲。姚某不才，與夫人盤查天一書庫二十余萬層，將庫存涉嫌竊稿偷意之作如數(shù)搜羅出來，今日便是要將這些投機取巧的書籍全部焚毀，請各位父老做個見證！”

　　說罷，姚睿風(fēng)將箱中書冊盡數(shù)投入火中，大有破釜沉舟的氣勢。眾人也為天一書局的壯舉所震撼，掌聲雷動，拍手稱快。

　　熊熊烈火中，一箱接一箱的抄襲之作化為灰燼，左右的伙計們紛紛上前，自鼎底掏出一筐又一筐的爐灰，陸陸續(xù)續(xù)向后方走去。圍觀群眾紛紛讓路，對天一書局不吝成本壯士斷腕的行為心生敬佩。

　　自檢書庫，當(dāng)街焚毀啊。藏匿人群的湛飛白感慨，鄭家姐姐太過厲害，嫁入姚家的第一天，就敢將行業(yè)內(nèi)部的抄襲弊病公之于眾，死死拿捏住了天一書局，乃至整個炎都的人心所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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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光沖天中，姚睿風(fēng)嘴角噙著一抹笑意，想起了他們第一次相遇的場景。

　　彼時初被爹娘強迫接了天一書局的擔(dān)子，姚睿風(fēng)被書局的各類事務(wù)搞得心浮氣躁，焦頭爛額間，數(shù)月都沒能睡個安穩(wěn)的好覺。那日他一覺醒來，便是鼻血與燎泡其飛，咳嗽共頭痛一色。

　　顧不得風(fēng)寒，姚睿風(fēng)與往日一般趕往書局，卻發(fā)現(xiàn)有個陌生的紅衣少女，在書局門口嚷著要見掌柜。

　　“這位姑娘，還請您店內(nèi)一敘?！?p>　　姚睿風(fēng)客客氣氣地請她進來，只見紅衣少女神色凜然地掏出兩本書，義正言辭道：

　　“掌柜的，這《南行游記》與《落華記》分明是二人所著，為何劇情人物如出一轍？根據(jù)書底的刊行時間，《南行游記》出版于五年前，而《落華記》則是一年之前，您看是否有剽竊之嫌？”

　　“嘶……”姚睿風(fēng)口瘡陣痛，忍不住吸了口冷氣。紅衣少女以為他是不以為意，特意將兩本書翻到折角處，指著標(biāo)記的地方道：“您看，這兩處，連行文用詞都是一樣的，《南行游記》這篇用了‘奇變偶不變’的方言，《落華記》非要捏造出兩個叫李奇、李偶的人物，生搬硬套‘奇變偶不變’的語錄，實在太過份了……喂！”

　　哐地一聲，虛弱的姚睿風(fēng)脫了力，直挺挺暈倒在紅衣少女懷中。紅衣少女被他的舉動嚇了一跳，不過是指出了他家書局有涉嫌抄襲的書籍，這掌柜就這么經(jīng)不起打擊嗎？

　　下意識地摸了下他的額頭，滾燙的觸感令她心驚。

　　待姚睿風(fēng)醒來后，二人各執(zhí)一詞，誰也不肯相讓。

　　再后來，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紅衣少女變成了他的妻子，第一次為他穿上了紅衣。

　　得妻如此，夫復(fù)何求。

　　白術(shù)注視著這一幕，鄭氏姐妹性格迥異，如此驚世駭俗之舉，只有姐姐鄭漣漣做得出來。定神細(xì)瞧，“鄭漣漣”高舉著火把，她的右臂，赫然有一道明晃晃的傷疤！

　　對于湛飛白的故弄玄虛，白術(shù)本是一個字也不信的。然而面對火光中的鄭漣漣，白術(shù)第一次對自己的認(rèn)知，產(chǎn)生了懷疑。

　　難不成這世間，真有那小子說的換魂之術(sh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