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八點半,林曼昕還沒到交班的時間,她站在休息室的窗前,假裝漫不經(jīng)心的吃著早餐,隔窗望著從那座看守所的小樓里押出的三個囚犯。
就在押送的犯人經(jīng)過庭院時,林曼昕看見陳斯珩跟著一個人從主樓的正門走了出來,又隨著押送的囚犯一道去了東側(cè)的那一排平房。
這些犯人此前已然經(jīng)過一回刑訊,衣服上那些近黑的顏色,已分不清哪些是血跡,哪些又是傷口上敷的藥沾染的污漬。每一陣風過,那些藥粉混合著傷口滲出的血清,飄散開一股腐臭難聞的味道。
進了審訊室,三個犯人被帶到了1號房。
這里邊的氣味更是難聞得無以形容,消毒的石灰水飄散的酸味彌漫在悶濕的房里,電椅上失禁的大小便沖洗過后殘留的臭氣,滲進木頭刑架的血水散發(fā)的腥氣,混合在空氣中,即便是排氣扇開著,也絲毫散不去里邊的味道。
一個光著膀子,肚子在皮帶處垮下一灘肥肉的胖男人接受囚犯后,叫人脫了三個犯人的衣服,又向另一個人很不耐煩的催了聲,“丁啟暄,還在磨蹭什么?”
他叫的人是一個身形消瘦,生了一副古怪笑臉的醫(yī)生。醫(yī)生隨即依次檢查了犯人胸腹部的傷口,拿著一支像是壓舌板的東西在各處傷口周圍發(fā)紫腫脹的皮肉上摁壓,每壓一下,傷口里邊便擠出液體,有的半透明,有的白濁。隨著他的每一次按壓,審訊室里便是一聲慘叫。
丁啟暄檢查完,回到房間另一頭的桌邊,伏案寫了三張單子,壓在臺燈下邊,回過身說道:“昨天的傷有些已經(jīng)生膿了,傷口周圍的顏色也有點發(fā)黑,這些地方再用刑怕是撐不住,得緩一緩,今天審完我再給換些外敷的藥?!?p> 胖男人抽了一口香煙,一只手在臉上抹了一把汗水,用力一甩手,“這跟我說沒用,我只管用刑,審訊的人怎么說我就怎么做?!?p> “你就替我說一聲,三張檢查單我都放在桌上了?!倍㈥研χf,“我還有事,先走了,你們審完我再過來。”說完,也不等胖男人說話,便依然出了門。
“你他媽倒是輕松。”胖男人手里的煙頭彈去了門上,以示他的不滿,但丁啟暄終究是不歸他管,他也沒有辦法。
胖男人滿腹怨氣的看了一眼陳斯珩,很不客氣的說道:“你新來的?給我把老丁壓在臺燈下邊的幾張單子拿過來?!?p> 陳斯珩也沒表明身份,站起身,從臺燈下拿起三張單子,交去胖男人手里,問了句,“怎么稱呼?”
“關六金?!迸帜腥藗?cè)仰揚起頭,說話時甚至沒有正眼看他一眼,一面接過單子,一面點了根香煙叼在嘴里,瞇著眼睛依序看了看,又看了看犯人,指著其中一個說道:“這個綁去刑架上,那兩個送去2號、3號室,先照昨天的辦,好好招待。”
他說著,將兩張單子分別交給兩個人,叫他們將兩個犯人帶了出去。
陳斯珩這時又問道:“審訊的人什么時候到?”
“這還用得著你操心?”關六金沒好氣的一句,“干你該干的事,去2號房外邊盯著,犯人有什么異常立刻報告?!?p> 陳斯珩笑了笑,解釋道:“我來是旁聽的,只是盯著犯人別因為用刑過重給弄死了。”
關六金一聽這話,勾著脖子,抬著頭,眼睛上下翻動著打量了陳斯珩一眼,朝他呼出一口煙,“誰讓你來的?我以前怎么沒見過你?”說著,一連咳了幾聲,扭過頭去,朝墻吐了一口痰,抹了抹嘴,回過頭來接著說道,“告訴你,經(jīng)我手的犯人多了去了,哪個會開口,哪個死不開口,審一回我心里就有數(shù)。這幾個家伙,是開不了口的。早些死了,還省了我們待這臭氣熏天的地方跟著受這份活罪?!?p> “什么活罪死罪的?”一個聲音從走廊里傳來,隨著說話聲,鐵門被推開。
陳斯珩看著走進來的人,不免有些意外的一聲,“楚隊長?”
楚仲生扭頭見著陳斯珩,露出一副笑臉,“陳先生?我聽黎主任交代說,今天聶處長會來監(jiān)督審訊,難不成也叫了你來?”
“聶處長臨時有事,所以就讓我替他來了?!标愃圭裾f著,又問道,“這么說,今天是你來審?”
楚仲生一點頭,“人是我抓回來的,這審訊的差事自然是要落在我頭上了?!?p> 關六金見著楚仲生說話的態(tài)度,覺出陳斯珩的身份似乎不一般,立時又換了一副笑臉湊上前,一只手在褲子上來回的擦了擦,又抽出兩根香煙遞了過去,說道:“陳先生,方才我是眼拙了,有不到之處,多擔待?!?p> “小事情?!标愃圭窈敛挥嬢^的一笑,接過香煙,“我是初來乍到,多個朋友多個方便?!?p> “是、是、是?!标P六金撥燃火機,一一伸向楚仲生與陳斯珩面前,小心地點了香煙。
楚仲生也不耽誤,一面抽著香煙,一面走去犯人面前,說道:“齊組長,想清楚了嗎?你一天不開口,就得多受一天的罪,該交代的早晚都要交代,何必多吃這些苦頭呢?”
刑架上的犯人抬起頭來,憤憤的罵了一句:“楚仲生,你個叛徒、王八蛋?!?p> “誰他媽是叛徒?”楚仲生一連狠扇了犯人幾個耳光,“老子在上海出生入死,那些官僚子弟在重慶玩我的女人,生生把人給弄死了,怕我二弟給我報信,又把他關進大牢活活餓死。他們以為老子遠在上海,就果真對重慶的事一無所知?”
“你出賣兄弟,不得好死!”
楚仲生深吸了一口氣,收殮怒相,面上又一副笑臉,“說到出賣兄弟,你齊組長也好不到哪兒去。你以為我不知道,上峰派我安排你們在上海落腳是什么意思?不就是等我把一切安排妥當,就干掉我免除后患嗎?要不是被你們逼的走投無路,我也下不了決心走到這一步。
奉勸你一句,把你知道的都交代清楚,有你的好處。說吧,你們準備在什么時間、什么地點刺殺汪先生?參與行動的一共有幾組人?還有,誰給你們提供武器彈藥,接頭地點在哪兒?”
“去你媽的……”綁在刑架上的人朝楚仲生吐了一口唾沫。
楚仲生一連幾聲冷笑,朝關六金說道:“我看齊組長是想吃‘陽春面’了,就叫他嘗嘗76號的陽春面是個什么滋味兒。”
關六金從水桶里取出一根泡過的藤條,抬起手便要一鞭子抽下去。
“先等等,”陳斯珩從旁說道,“剛才醫(yī)生說,若是再用刑,怕是犯人撐不住?!?p> “不會吧?這才第二回審,就扛不住了?”楚仲生盯著犯人,“軍統(tǒng)的殺手什么時候變得這么不堪用了?”
一旁的關六金想要插話,卻欲言又止,他已然開罪了陳斯珩一次,不想再去當面頂撞他,于是從一旁的凳子上拿起丁啟暄寫的三張單子,交去楚仲生手里,“這是老丁寫的。。”
楚仲生拿著那張單子,低頭細看了一眼,“我就說嘛,這齊組長哪會這么輕易就扛不住了。照我說的,在他背上抽二十鞭?!?p> 關六金走去刑架后邊,朝著犯人的后背狠命的一鞭一鞭地抽著,整個房里充斥著鞭打聲和叫喊聲。
楚仲生靠著書桌,一面抽著香煙,遠遠看著犯人一聲一聲的數(shù)著,數(shù)到十二時,犯人已然昏了過去。
陳斯珩站起身來,擔心的問了句:“人不會是死了吧?”
“放心,軍統(tǒng)的殺手沒那么容易死?!背偕Φ?,“這點鞭刑對他來說不算什么?!?p> 關六金這時提了一桶水,踩著板凳,從犯人的頭頂徐徐的澆下去,直叫他猛地張開口,倒吸了一口氣。
楚仲生見他醒了,走上前,又問道:“齊組長,想清楚了嗎?”
綁在刑架上的人又吐了一口唾沫。
楚仲生一反常態(tài)的笑起來,掏出一塊手絹,一面擦著臉,一面向關六金吩咐道,“看來是齊組長覺著咱們怠慢了他,那就幫他修修指甲?!?p> 關六金領會的一點頭,跑去走廊上,叫了兩個人進來,將刑架上的人綁去一張椅子上。接著兩人又將他的手指掰直了,壓在椅子扶手上,用皮帶將手與木板束牢了,直叫他絲毫也曲不起手指頭。
關六金這時又取了一把手指長短、削成扁平的竹簽。他每往指甲里插進一根竹簽,楚仲生便問一句,“有什么要交代的嗎?”
起初,受刑的人還撕心裂肺的吼叫,到了換另一只手的時候,他已然是虛弱得叫不出聲來。
“讓他緩緩,怕是已經(jīng)有些麻木了,再用刑他也沒多少感覺。”楚仲生取出香煙,一支扔去關六金手里,一支遞去陳斯珩面前,
陳斯珩一只手緊捂著遮住鼻子的手絹,擺了擺手,皺著眉頭說道:“我有些犯惡心?!?p> 楚仲生笑起來,點了香煙,抽了兩口,“凡事都有頭一回,見多了,你就不覺著惡心,反倒能覺出樂子來?!?p> “這里邊哪來的樂子?”
“豈止有,還不少呢?”楚仲生得意的說,“這每一種刑具都有講究,同一副刑具到了不同的人手里,就能翻出不同的花樣。今天是知道你頭一回,我才只弄了個小場面?!?p> “就這場面,我也已然是要吐了。”陳斯珩話說著,緊捂著鼻子。
“齊組長今天審得差不多了。”楚仲生說,“不如我?guī)憧纯雌渌?,橫豎只要保證這幾個犯人活著,你也好早些離開,這里接下來就是醫(yī)生的事了?!?p> 陳斯珩站起身,迫不及待的出了門去。
楚仲生出了審訊室,朝著走廊深處走去,隔著門上的小窗挨個看著里邊的情況。
2號房里,生著一爐旺火,懸空吊著的人極力的伸長了舌頭,已然因為脫水產(chǎn)生了幻覺。楚仲生細走去里邊看了一眼,叫了個人提了一桶水進去,潑在犯人的身上,那犯人便拼命伸長舌頭舔著頭頂淌下的水。
接著,楚仲生又交代了一句,“趁著他意識不清,看看能不能套出些什么話來?!?p> 3號房里,一個人綁在老虎凳上,腳跟墊著七八塊磚頭,一雙腿筆直的高高翹起。
楚仲生站在3號房外,看著里邊說道:“這個人和那兩個不同,他這張口是最難撬的?!?p> “為什么?”陳斯珩問。
“這個是地下黨?!背偕f,“我以前在軍統(tǒng)的時候,這種人見過不少,就是滿身的皮肉都打爛了,也問不出一個字?!?p> “就沒有例外?”陳斯珩試探的問。
“我是沒見過?!背偕f,“總之,明天才是關鍵。”
“為什么?”
“用刑之所以要由輕到重,不只是為了留著犯人的命,更是要讓恐懼在他們心里有個遞增的過程,這才能把人逼得崩潰?!背偕f,“之前的幾次用刑,對恐懼的加深是最有效的,往往會招供的也都在頭幾回審訊的時候。越往后用刑的次數(shù)越多,犯人不是殘了就是廢了,人到了生不如死的時候就會一心求死,恐懼也就沒了?!?p> “那這些人要是最后審不出來呢?”陳斯珩問。
“那當然就是槍斃了?!背偕谒羌缟吓牧伺?,笑道,“總不能扔在牢里養(yǎng)著他們?!?p> 陳斯珩吁了口氣:“那還好,頂多我也就明天再來這里一回了?!?p> “放心,我在這里盯著,這幾個人死不了?!背偕f,“你回去吧,來這種地方也確是難為你了?!?p> “那我就走了?”陳斯珩說,“可千萬不能把人弄死了,不然我可沒法去向黎主任和聶處長交代?!?p> “你只管放心?!背偕牧伺男馗?。
“那就有勞了,改天請你吃飯?!标愃圭褚桓奔敝x開的樣子,也不再多說,一拱手,轉(zhuǎn)身朝著審訊室的大門走去。
就在他走近大門時,走廊一側(cè)的雜物間忽然走出一個人來,與他撞了個照面。
這人看上去像是在這里打掃的,躬著背,看不見長相。他撞了陳斯珩,一連道了幾聲歉,卻也始終是低垂著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