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堂里,吳錫浦帶著幾個人走過的地方,買早點的人紛紛惶恐的避讓,有的更是等不及小販包好早點,一手遞了鈔票,一手從油鍋旁扯了張裁過的舊報紙,兜著早點便匆忙往家走。
陳斯珩望著窗下,心里不免一絲驚慌,他沒有想到吳錫浦這么快又再來。他所能猜到的是,吳錫浦這么一大早便上門來,多半還是因了昨晚的事??裳巯拢莻€小姑娘已然走了,也必然不會再回來,他此前編的那番話必然會在吳錫浦的面前穿幫。
他不免埋怨自己昨晚想得不夠周到,只顧能盡快打消吳錫浦對那個小姑娘的猜疑,將她說成是自己的遠(yuǎn)房表妹,眼下卻成了自己一個致命的隱患。
這時,樓梯上傳來了腳步聲,直叫他心里一緊。但隨即,他又極力的調(diào)整著情緒,鎮(zhèn)定下來。他知道,此時越是不能冷靜,事情只會變得更糟。他現(xiàn)在所要做的,就是爭取思考對策的時間。
他深吸了一口氣,不等吳錫浦上樓來,便開門走了出去,望著樓下笑道:“錫浦兄,你未免太心急了,就算我把唐刀交給你,總也要先取來才行。”
吳錫浦沉著一副面孔,“這事先不提?!闭f話間,叫緊隨其后的人留在了門外,自己拉著陳斯珩進(jìn)了屋里。
陳斯珩慵懶的打了個哈欠,“這么早什么事?”
“你那個遠(yuǎn)房表妹呢?”吳錫浦狐疑的問,“這么早去哪兒了?”
“我也正為這事生氣了,一覺醒來就不見人,明明告訴過她,沒有證件不要出門。這女人都一樣,和你有了一回,便覺著自己是成了你的人了,再不似從前那般好管束。最近也不知道是撞了什么邪,好事沒一樁,煩心的事倒是一樁接一樁?!标愃圭窆首鞑煌纯斓陌l(fā)了一通牢騷,“也只怪我是個廢物,家業(yè)守不住,落得這般光景,如今連家傳的唐刀都留不下。還不知道這收著幾個租錢來度日的房子什么時候也沒了?!?p> 吳錫浦聽出他是計較那支唐刀的事,于是說了句,“你這話就難聽了,想要那支唐刀的是特高課的南野涼子,我這也是為了你好,為了一支刀去得罪日本人不值得?!?p> “我就不明白了……”
吳錫浦不等陳斯珩說完,便擺了擺手,“這事先不提,我今早來不是為了這事?!?p> “還有什么事?”陳斯珩又一次岔開話題,“您也不是不知道,除了那支唐刀,我如今還剩了什么值錢的家當(dāng)?總不至于要叫我統(tǒng)統(tǒng)拱手奉上,自己去睡馬路吧。”
吳錫浦不耐煩的吼了一聲,“你少再跟我打岔?!闭f話間,拖過一張椅子,在地板上用力的放下,一面坐下來,翹起二郎腿,一面看著面前的陳斯珩說道,“你仔細(xì)聽清楚,昨晚我們在這一帶抓了一個抗日分子,據(jù)他交代,他的接頭人就是那個賣粥的?!?p> 陳斯珩一副很是不悅的樣子,悻悻的說道:“您到底是想說什么,那些抗日分子管我什么事,他們又不會來尋我的麻煩?!?p> “你若果真不想給自己惹上麻煩,眼下的機會你可就不要錯過了?!眳清a浦話里盡是懷疑的語氣,更是一臉懷疑的神色。
“您這話我倒聽不懂了?!?p> “未必吧?!眳清a浦瞪著眼睛一聲哼笑,“我今早之所以趕過來,可完完全全是為了你著想,你可不要叫我好心當(dāng)了驢肝肺?!?p> 陳斯珩故作不解的問:“這話怎么個講法?”
吳錫浦板著一副面孔,掏出手槍來,拍在身邊的茶幾上,“你老實告訴我,昨晚那個小姑娘到底是不是你的遠(yuǎn)房表妹?你現(xiàn)在跟我說實話還來得及?!?p> “這話說得就奇怪了,不是我表妹還能是誰?”
吳錫浦立時面露一副兇相,“我可是丑話說在前邊,你現(xiàn)在老老實實跟我說清楚那個小姑娘到底是什么人,我還能保你。等抓到的那個人都交代了,照著特征做出畫像來一比對,要是昨晚那個小姑娘,那誰也救不了你。進(jìn)了76號的刑訊室,你就是再說真話也別想活著出來?!?p> 陳斯珩哼的一笑,“說到底,你還是想抓個人去充數(shù)。可就算如此,也不至于非要賴到我頭上吧?我在您這里就算沒有功勞,好歹也有苦勞。交易所那邊的事,我哪回讓您虧過鈔票?過河拆橋也沒有這樣的?!?p> “你少再啰嗦?!眳清a浦已是沒了半分耐心,顫著一臉的橫肉,吼道,“那個小姑娘到底去什么地方了?”
“我要怎么說您才能相信?”陳斯珩摳著亂糟糟的頭發(fā),“我這剛睡醒,就沒見她在屋里,人出去嘛,終歸會要回來的。”
吳錫浦拿起槍,撥開保險,一拉槍栓,“你不說也行,那我便叫人在你這里守著,看你那個表妹什么時候回來。她今天要是回不來,我就叫你吃‘花生米’?!?p> “這話就沒道理了?!标愃圭襁B忙說道,“她在上海人生地不熟,萬一出去是走丟了沒回來,那我不是冤枉吃您一顆‘花生米’。”
陳斯珩心里清楚,胡攪蠻纏對吳錫浦是沒用的,他于是一面推開吳錫浦手里的槍,一面說道:“這樣好吧,我現(xiàn)在就出去找,我到巡捕房去報案找,一定把她找回來,這總行了吧?!?p> “你少跟我搞花頭……”
正當(dāng)吳錫浦這話說了一半,外邊的樓梯上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上樓的腳步很快,時輕時重,像是有些吃力。
接著,門外傳來盤問的聲音。
吳錫浦大聲問了句,“外邊什么事?”
門外回了一聲,“這里有個人說是住在這家的表妹?!?p> 陳斯珩聽著這話,心里頓時舒了一口氣,只是轉(zhuǎn)而又不免覺著有些奇怪,心想,那小姑娘既已離開,按理沒有理由再回來。
吳錫浦不等陳斯珩起身,便先一步去開了門,見著門外的正是昨晚那個小姑娘,一臉通紅,喘著粗氣,滿頭汗津津的,手里提著兩只牛皮紙袋,紙袋的下邊還有油浸潤的痕跡。
小姑娘看著面前的吳錫浦,像是受了驚嚇,一低頭鉆進(jìn)屋里,躲去陳斯珩的身后,怯生生叫了一聲,“表哥?!?p> 陳斯珩故作大發(fā)雷霆,朝著小姑娘吼道:“我的小姑奶奶,你一大清早跑去什么地方了?我不是說了,讓你老老實實待在家里,別出門嗎?我這條命都險些讓你給送了?!?p> 小姑娘裝出一臉的委屈,“昨天夜里你說想吃生煎饅頭,我起床后就一路打聽著去饅頭店買了回來。”
陳斯珩沒好氣的一句,“我叫你去買了嗎?誰讓你去買生煎饅頭的?”
小姑娘又說道:“昨晚你給了我鈔票,我想著,早晨買了生煎饅頭回來,你會高興的。”
“拿去扔掉,我不吃。”
小姑娘照著他的吩咐,把生煎饅頭擺去桌上,敞開袋口,一臉委屈的回頭望著陳斯珩,可憐兮兮的一句,“表哥,我錯了。”
陳斯珩看了她一眼,又深吸了一口氣,“算了,下回我說什么你都給我仔細(xì)聽在心里。沒叫你做的事,一件也不要做?!?p> 他說著,走去桌邊,一只手探去紙袋里,捏出一只生煎饅頭,咬開一只小口,朝著里邊吹了吹,又整只塞進(jìn)嘴里,品味了一陣流出的湯汁。又轉(zhuǎn)身朝吳錫浦說道,“錫浦兄,還沒吃早餐吧,生煎饅頭吃幾只?”
“不了。”吳錫浦仔細(xì)一想,又不免覺著是自己多心了。單憑這些年的交道,要說陳斯珩這種人會窩藏抗日分子,他自己也是不信的。若不是昨晚無所收獲,他也不會病急亂投醫(yī)又懷疑到陳斯珩的表妹身上,返來追查。
陳斯珩拿著一包生煎饅頭走去吳錫浦的面前,奚落了一句,“雖說這人頭我是沒法交給你,但饅頭倒是可以請你吃幾只。”
“這是什么話?!眳清a浦捏出一只生煎饅頭。
陳斯珩這時又說了一聲,“你那只生煎饅頭要我先吃一口嗎?弄不好里邊讓抗日分子下了毒的?!?p> “開玩笑。”吳錫浦雖是這樣說,卻又把那只生煎饅頭放了回去,說道,“你要是心疼這幾只生煎饅頭我不吃你的就是了?!?p> 這時,始終緊跟在陳斯珩身后的小姑娘怯怯的問道:“表哥,我們什么時候去張先生家里?之前說好了,我今天就去他家里做事的,下午人家還要讓人帶我去辦身份居住證,去晚了,怕是人家會不高興?!?p> 陳斯珩不耐煩的說道:“沒看見這有客人嗎?急什么?”
吳錫浦站起身來,“我不打擾你了。原本就是擔(dān)心你,過來看一眼?!彼f話間走去門邊,出門時又回頭提醒了一句,“唐刀的事,盡快。你該知道,若非棘手,我也不會告訴你是誰要那支唐刀,這事沒有余地?!?p> 吳錫浦幾個人離開后,陳斯珩便向小姑娘輕聲問道:“你怎么又回來了?”
小姑娘沒有回答,只說道:“我們現(xiàn)在就走吧。”
“去哪兒?”陳斯珩問,“真有個張先生?”
小姑娘點了點頭,“我以后就叫徐秋怡,在張家做傭人?!?p> 陳斯珩不免好奇,這小姑娘恰逢此時回來解圍,背后到底是誰的安排,憑她自己顯然是想不到這般周全的。且她冒著風(fēng)險回來,又安排得如此周密,從買早點的說辭到接下來的去處,都驚心設(shè)計過。這些、都顯然不是憑她自己就能做到的。
陳斯珩與她吃過早餐,又向她問了有關(guān)那位張先生的住址,這才帶著她出了門,在馬路邊叫了兩輛黃包車。
陳斯珩猜測附近或許還有吳錫浦的人在監(jiān)視,于是朝車夫刻意清亮的一聲,“法租界趙主教路?!?p> 黃包車一路到了趙主教路的路口,陳斯珩便讓車夫把車停下,下了車、付了錢,拉著小姑娘并肩走了一段。此間還不時低頭一陣私語,叫人看著不無親近。就這樣一面說著,一面數(shù)著道旁的門牌號去到一幢洋房的院門外。
陳斯珩摁了一下門柱上的門鈴,不多時,一個看上去年逾六旬的老者從樓門里走了出來,背略微有些彎,向前勾著腦袋。
老者隔著鏤空的鐵門問了聲,“請問兩位有何貴干?”
陳斯珩客氣的回道:“我與張先生約好了,今天送我表妹過來張公館做事。”
“兩位請稍等。”老者轉(zhuǎn)身穿過庭院進(jìn)了樓門。
不多時,先前的老者又回轉(zhuǎn)來,一聲,“讓兩位久等了?!币幻嬲f著,一面將一扇鐵門推開,朝陳斯珩細(xì)看了一眼,問道:“這位想必是陳先生?!?p> 陳斯珩微一點頭,客氣的回了一聲,“你好。”接著又介紹起身邊的小姑娘,“這是我家表妹?!?p> 老者于是又向小姑娘笑著問道:“你就是徐秋怡吧?!闭f這話時,聲音格外的清亮。
小姑娘鞠了一躬,答了聲,“是的,伯伯好?!?p> “你好?!崩险邷\淺一笑,一聲,“兩位請跟我來吧。”
陳斯珩推辭道:“我就不打擾了,往后,我這表妹還勞您多加管教?!?p> “陳先生放心?!崩险唿c頭一笑,“那我就不遠(yuǎn)送了。”
“留步?!标愃圭裼峙c小姑娘囑咐了幾句常理之中的話,這才又向老者道了一聲,“告辭?!?p> 陳斯珩沿著來路走了沒多遠(yuǎn),余光便瞥見馬路對面的樹蔭下一個抽著香煙的人。
他只裝做沒察覺,朝著馬路一頭走了沒多遠(yuǎn),才又回頭假裝望了一眼張公館,這時瞥見方才那樹下的人朝著路的另一頭走了。
陳斯珩心想,那多半是吳錫浦派人一路跟了來的,不免慶幸這一路沒漏出什么破綻。想到此,心里總算是放松了幾分,腳步輕快的走去路口,叫了一輛路邊的黃包車。
可讓這車夫拉了一段,陳斯珩便發(fā)現(xiàn)走錯了路,不免提醒了一句,“路走錯了。”
車夫卻自信滿滿的回道:“不會錯的,這條路近。”
“哪條路近哪條路遠(yuǎn)我還分不清楚嗎?”
“您只管放心,保證把您送到?!避嚪蛟缇褪亲孕诺拇蛑薄?p> 陳斯珩不免覺著這車夫有些反常,照理、這些車夫?qū)γ織l馬路都是爛熟于心的,不大可能走錯路。即便他真是個新手,那也不該這般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