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之后,梅雨季節(jié)來臨,天空陰沉沉的,空氣的濕度很大,水泥地面滲起烏黑的水漬,稍不注意就會滑倒。劉大水的心情就如變化莫測的天氣一般,時而發(fā)怒,時而仰天大笑,時而發(fā)愣。
劉大水房間的窗戶無論是白天還是黑夜都是關(guān)上的,他不允許任何人幫他拉開窗簾。陰暗潮濕的房間透露著一股發(fā)霉的氣息,夾雜著藥味。他無端地發(fā)火,有時候?qū)⑼胨ぴ诘厣希袝r候?qū)⑺幬锿鈷仦?,有時候罵罵咧咧。
他的床邊上放著一根手杖,如果需要幫忙時,手杖敲在墻壁上,在外面的人便能聽見“篤篤篤”的聲響。如果周鳳蓮動作慢了一拍,劉大水會不停地敲棍子,嘴里嚎叫著:“人死了嗎?人去哪里了?”
他變得疑神疑鬼,一會兒不見周鳳蓮,就說周鳳蓮鐵定去外面偷人了。周鳳蓮委屈得只能默默哭泣,輕言細語耐心跟他解釋自己的行蹤。周鳳蓮因為夜以繼日地服伺,同樣累得干瘦如柴。
有一天上午,周鳳蓮挑著扁擔去水庫洗衣服,回來的路上,瘦弱的她不堪重負,踉踉蹌蹌地差點摔倒。肚子里咕嚕嚕叫,餓得頭暈眼花。面對別人奇怪的眼神,她再也沒有了往日的潑辣,取而代之的是滿腹的憂傷。
周鳳蓮好不容易挨到屋檐下,放下兩個鐵桶,捶了捶酸痛的后背,聽到屋里劉大水的木棍敲打聲。鼻尖上一絲冰涼,周鳳蓮抬頭看,天上不知什么時候下起了毛毛雨。周鳳蓮只好將衣服晾在屋檐下,晾了一半,聽到劉大水大聲吼:“叫你聽不到嗎?你耳朵聾了嗎?”
周鳳蓮的臉蠟黃,一肚子氣在身體內(nèi)轉(zhuǎn)悠,她走進去提高嗓門說:“我是聾了,聽不到你說話,你別叫我了!”周鳳蓮生氣地從房間轉(zhuǎn)到了堂屋。
這一下像捅了馬蜂窩,觸動了劉大水敏感的神經(jīng)。劉大水掀開被子,想從床上下來,聲嘶力竭地喊著:“鳳蓮你她娘的,你是不是外面有人了呀?你這樣對待老子,老子以前對你可不薄呀,你怎么能這樣對老子呢?”
“你胡說八道什么?你是誰的老子?你老子已經(jīng)到土里了!”周鳳蓮喘著粗氣,全身神經(jīng)都緊繃了起來,她覺著自己受夠了委屈不說,還不被人理解,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流了下來。
“我不想跟你廢話,讓我去死吧,讓我去死吧,死了誰都解脫了!”劉大水的嚎叫像脫韁了的野馬,不受控制,凄慘如哀鴻。他說完最后三個字,真的就往床下一倒。整個人倒掛在床邊,“哎喲哎喲”地叫喚。
周鳳蓮在氣頭上,聽到屋里一聲悶響,心中一緊,趕緊跑了過去。她見劉大水像只倒掛蝙蝠一樣,一條腿挨著床沿,半個身子躺在地上,心里又好氣又好笑:“有本事你自己上床呀?”
劉大水也被自己的滑稽樣子逗笑了,那是一抹苦澀的笑容,眼睛半瞇著,兩只手在地上劃動,想支撐起自己,卻怎么也翻不過身。劉大水說:“好笑吧,讓你看笑話了,死沒死成,倒像是一只翻不了身的烏龜!”
劉淑敏不知道什么時候回來了,她從鎮(zhèn)上買了一把輪椅。當她哼哧哼哧地扛回家,進入房間時,見到眼前的景象驚呆了。她趕緊打開房間的燈,白熾的燈光照頓時照亮整個房間。
劉淑敏瞟了一眼周鳳蓮,言語中多有埋怨地說:“你怎么不扶我爸起來呀?”劉淑敏想拉起劉大水,卻發(fā)覺根本拉不動他。因為長期不活動,這段時間劉大水的體重增加了好幾斤。
周鳳蓮心有不滿,本來想懟淑敏,憑什么說我?你也不看看你爸是怎么對我的?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在劉家,她犯過一次錯誤,還不得夾著尾巴做人?不想跟淑敏正面交鋒。
周鳳蓮走過去,倆人架起他的胳膊,慢慢地拖動,先把他的上身屁股先拖到床上。可能倆人的力氣太小,劉大水的尾椎骨撞到了床沿,他生氣地說:“你倆想要我的命呀!”
周鳳蓮像抓到了解釋的出口,小聲地說:“你看他說話就是那么不近人情,人家?guī)退购?,倒打一耙!”劉淑敏沒有做聲,她使出渾身的力氣,再一次將父親拉向床邊。功夫不負有心人,倆人終于把劉大水弄到床上去了。
劉大水靠著兩手的支撐,緩緩地挪到床頭靠著,一臉茫然地望著他那條缺失的腿唉聲嘆氣。命中注定的劫數(shù)呀,那天晚上礦井里的情形再一次閃現(xiàn)在了他的腦海,讓他的神經(jīng)再一次繃緊。
后來,劉淑敏買的那把輪椅,劉大水堅決不用,他不想見人,生活已經(jīng)沒有了陽光和樂趣,要輪椅有什么用。躲避在房間陰暗的一隅,反而會讓他感覺到安全。因為在黑暗中,沒有人會看到他的傷痛,他的悲觀。
“爸,等出太陽的時候,你試試!我推你出去轉(zhuǎn)轉(zhuǎn)!這玩意特好,人家搞護理的專門推薦我買的。你也別成天憋在房間里,以免憋出毛??!”劉淑敏微笑著為他掖好被子。
劉淑敏準備拉開窗簾,推開窗戶透氣,被劉大水喝止住了:“別拉開,聽見沒有,這樣挺好的!關(guān)上,關(guān)上!”劉大水又敲起了他的手杖,沉悶的響聲從地面一直蔓延到淑敏的心上。
她搞不懂父親為什么這么固執(zhí),生氣地說:“不拉就不拉,你愿意臭氣熏天,那就讓它關(guān)著吧。”劉淑敏為父親買了一大堆書和唱片,都是劉大水喜歡的老式經(jīng)典。她想總有一種方式能讓它走出陰霾吧!
劉大水愛唱革命歌曲,每天四五點鐘,準時醒來。他打開電視機,輪回地播放《母親》。那蕩氣回腸的男高音讓他暫時忘記了生理的疼痛,他側(cè)著身體,半瞇著眼睛,緊盯著電視當中的字幕。
有時候,周鳳蓮勸說:“孩子們都在睡覺,你把聲音調(diào)小一點兒!”周鳳蓮用孩子們來當擋箭牌,屢試不爽。劉大水果然把音量調(diào)低了,可是還沒到一小時,音量又調(diào)了回去。周鳳蓮跟他一個房間,每天都睡不好覺,不禁怨聲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