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斬舞陽侯,乃太祖高皇帝之明詔;陳平、周勃二人,更乃太祖高皇帝親命之使臣!”
“然陳、周二人至燕地,非但未從太祖高皇帝之令,速斬樊噲而歸,反因懼太后之惡而眷留燕地。
“及太祖高皇帝駕崩,陳、周二人更明悖高皇帝詔諭,軟縛舞陽侯以入長安,交之于太后處置。”
“陳、周二人之舉,陛下以為,當論之以何?”
聽聞陽毅這一番深入淺出的分析,劉盈只稍一思慮,便也學著陽毅的模樣,在地上盤腿坐了下來。
直到這時,陽毅高懸著的心,才算是沉穩(wěn)落地。
——在過去這十數(shù)年,‘陽毅’有無數(shù)次像現(xiàn)在這樣,和當時還是太子的劉盈盤腿對坐,交談嬉笑……
“陳、周二人之所為,乃陽奉陰違!”
“二人面奉太祖高皇帝詔諭,實則暗悖,乃奸妄之臣!”
聽著劉盈片刻之內(nèi),就把陳平、周勃這兩個舉足輕重的開國功臣歸為叛逆,陽毅緩緩點下頭,臉上頓時流露出‘孺子可教’的慈祥笑容。
“既如此,臣或可試言:今之朝堂,有奸妄二人獻媚于太后,以圖禍亂朝綱,陛下以為然否?”
這一下,劉盈卻又猶豫了。
“陳、周奸妄獻媚太后,當是確有其事,然太后,當為奸妄所蠱惑才是……”
一聽這話,陽毅就明白過來:對于母親呂雉,劉盈的信任依舊處于滿格狀態(tài)。
但陽毅卻并沒有因此感到沮喪,反倒覺得這樣的劉盈,比起歷史上那些‘鐵面無私’的明君雄主,要來的平易近人一些。
“嗨,先不急?!?p> “等呂雉嚷嚷著要殺戚夫人、殺劉如意,殺光劉邦所有兒子的時候,這傻小子應(yīng)該就能明白過來,老娘呂雉,究竟是個怎樣的人了!”
在心中暗自安慰自己一番,陽毅便將話頭一轉(zhuǎn),決定不再在呂雉的話題上多做停留。
“既如此,陛下試想:今太后當朝掌政,卻有奸妄二人于旁諂媚、蠱惑,朝中諸公敢怒不敢言,坐視太后為奸妄所欺瞞?!?p> “長此以往,太后之威儀損乎?盛乎?”
見劉盈臉上緩緩流露出‘原來如此’的表情,陽毅趕忙決定:趁熱打鐵!
“朝有奸妄,而太后不知;朝臣但不直諫,反視若無睹?!?p> “久而久之,太祖高皇帝之江山社稷,陛下蒞臨之劉漢國祚,其威儀損乎?盛乎?”
“陛下明知太后為奸妄所惑,不勸不阻,任由親母錯而復錯,陛下之威儀,損乎?盛乎?”
看著劉盈就此陷入漫長的沉思,陽毅卻并不打算作罷,似是自問自答般,回答起自己的問題來。
“太后為奸妄所蒙蔽,久而久之,或當為天下論之以識人不明!”
“朝公眾臣知太后為奸妄蠱惑,反懼死而不諫,則皆坐不忠!”
“陛下見之而視若無睹,勿行勸阻,陛下便為不孝!”
“故!”
說到這里,陽毅面色陡然一肅,盤在身前的腿也被收回,向劉盈沉沉一跪拜。
“臣今日不顧百官當面,直諫太后之失,實欲以此,保太后之威儀、正朝公之清名,全陛下,之仁孝……”
見陽毅突然如此鄭重,劉盈也不由正了正身。
但很快,劉盈臉上,就出現(xiàn)一絲詫異。
“卿今日軍議之所為,非逼太后立斬舞陽侯?”
聽聞此問,陽毅縱是心中有萬般不愿,也不由搖頭一笑。
“臣同舞陽侯無冤無仇,因何要至舞陽侯于死地?”
“臣今日之舉,乃欲明告天下人:縱太后為奸妄所欺瞞,吾漢廷,亦有仗義執(zhí)言之忠義!”
“陛下之側(cè),亦有忠言直諫、不懼身死之直臣也!”
說著,陽毅不忘隱晦的補充一句:“若太后知臣之用心良苦,以悖逆罪之以陳、周,自是再好不過……”
陽毅幾近明示的補充,總算是讓少年天子緩過神來。
只見劉盈是一皺眉,再次拉著陽毅盤腿坐了下來。
“卿方才言,同舞陽侯無冤無仇,舞陽侯之生死,卿皆無感?”
“既如此,卿又何以陳、周二人非死不可?”
“縱高皇帝明令斬舞陽侯,太后詔赦,亦不無不可啊?”
聽到這里,陽毅心中又是一聲長長的苦嘆。
“這劉邦,到底是怎么教兒子的……”
“小腦袋瓜看著挺機靈,咋連這都想不明白了?”
腹誹一聲,陽毅也只能用最直白,最簡潔的話語,將這件事當中的利害掰開、揉碎,而后擺在劉盈面前。
“無他:恩威皆出于上也!”
就見陽毅遙向著劉邦的長陵搖一拱手,便道:“舞陽侯當斬,乃太祖高皇帝降之以雷霆!”
“雷霆雨露皆君恩——樊噲當死,此乃高皇帝之恩德;噲為人臣,唯當謹受之?!?p> “陳、周二賊得高皇帝信重,親任之為使臣,以代行天子之恩;然二賊枉顧高皇帝之令,悖逆枉上,致使舞陽侯得赦,此,便乃作福!”
“《尚書·洪范》曰:惟辟作福,惟辟作威,惟辟玉食。臣無有作福作威玉食?!?p> 說到這兒,陽毅見劉盈臉上依舊寫滿了問號,便只能說的更直白些。
“立斬舞陽侯,乃高皇帝所令,故舞陽侯當死!”
“何也?”
“——此高皇帝之威也!”
“及赦舞陽侯之罪,自無不可,然舞陽侯當斬一事,乃高皇帝降之以威?!?p> “唯有陛下作之以福,威福相抵,方合乎君臣之道?!?p> “何也?”
“威、福、玉食皆出于上,雷霆雨露具君恩也!”
“故臣之意,非舞陽侯罪無可恕,而乃恕舞陽侯死罪者,非陛下親為不可?!?p> “何也?”
“此,便乃名與器,不可以假人也……”
用自己所能想到的最通俗的語言,將這件事的內(nèi)在邏輯道出,陽毅不由口干舌燥的咽了口唾沫。
“陛下,可明白了?”
聞陽毅此問,劉盈不由將撐在下頜處的手掌收回,若有所思道:“卿之意,朕大致明白。”
“高皇帝為君,可作威以斬舞陽侯;朕為君,亦可作福以赦舞陽侯?!?p> “陳、周皆為臣,臣無有作威作福,此二人私作天子之福,便乃悖逆之舉!”
說著,劉盈面色又是一滯,滿是困惑的撓了撓頭。
“陽卿,朕仍有一事不明?!?p> 聞言,陽毅期待的做了個‘請’的手勢。
但劉盈接下來的一句話,卻讓陽毅將‘徹底扳倒呂雉’的計劃,給硬生生推到了兩年之后……
“朕為君,可作威作福;陳、周為臣,無有作威作福?!?p> “然太后乃朕之親母,若朕可作威作福,而太后不可,此莫不有悖孝道,顛覆綱常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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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丞佐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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