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晚,我踩在城頭上已經(jīng)看不見太陽,只剩山后半點余輝。
我順著城頭臺階走下,走進一處院子。
這處院子是我們兒時住所,如今早已不住人了。
院中的石桌石凳還完好無損,只是表面覆蓋了一層灰塵,地上青石板被踩踏的光滑,縫隙間已經(jīng)長出雜草。
一個身著道服,腰系武士刀的武士站在屋門前怔怔出神,沒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或是他什么也沒想,只是在發(fā)呆。
我緩步走到武士身邊,與武士并肩站立。
“你多久沒在這里住過了。”武士開口問道。
我回答道:“五六年了吧。你呢?”
武士道:“七八年?!?p> 我道:“好久不見,黑狼?!?p> “今天我是不請自來的,以武士的身份來的。”
“我知道。”
黑狼的為人所有人都知道,凡是見過他的人都覺得他不應該是個殺手,應該是個武士才對。因為出了這座黑暗的城池,沒人能讓他卑躬屈膝,更沒人能讓他放棄光明驅(qū)向黑暗。
“孤狼,我的心中一直有一道枷鎖束縛著我,我渴望擺脫,但你知道這座如牢籠的城意味著什么。我常恨自己的無能為力和懦弱,但你出現(xiàn)了,你做了我們所有人都不敢做得事情。”
“都是被逼無奈,你我都想做自己,但誰又真正做過自己,因為我們都知道自己面對的是怎樣的存在,這次我再回來已經(jīng)是抱著必死之絕心了。”
“你我此次一見,不知是否是最后一面,我有個愿望,便是以武士之名與你決出高下,望你能滿足我在此時向你提出這個無理的請求?!焙诶强粗业难劬Γ\懇的說道。
我點頭,轉(zhuǎn)身向后走出五步,再回身,“能與大武士比試,我榮幸?!?p> 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下來,與黑狼對視,他的眼睛我看不真切,但我能感覺得到,他的眼睛一定是堅定有神的。
一陣小夜風吹起,黑狼緊握刀柄的右手動了,抽刀。
于此同時,我的腳也動了。
三步!
我向前快速邁出三步,黑狼腰間的刀已經(jīng)有大半出鞘。這時,我伸出掌心極快的頂住黑狼的刀柄頭,黑狼手中已經(jīng)出鞘大半的刀被我掌心推回,刀不能往外拔出分毫。
黑狼右手沒有松開刀柄,左手揮出一拳打向我的下頜,我抬起右臂格擋。
緊接著,黑狼提膝朝著我的腹部頂來,我被迫松開頂住刀柄的左手,去抵擋擊來的膝蓋。
橫臂下壓,黑狼的膝蓋被我小臂擋住。
黑狼趁機快速后撤兩步,再次拔刀,這次只剩兩寸刀尖未出鞘。
我抬腿頂胯,一腳朝前踏出,即將出鞘的刀再次被我一腳踏回。
我深知不能再與黑狼拉開距離,貼身纏斗,他會連拔刀的機會都沒有。
黑狼繼續(xù)后退,我繼續(xù)前跟。
黑狼不斷試圖尋找機會拔刀,但我步步緊逼不給黑狼任何機會,直到黑狼退到墻根,后背緊貼墻壁。
“是我輸了。”黑狼松開握刀的右手,緩緩垂下手臂。
我道:“你是輸在拳腳上,刀法未必輸給我,所以我沒給你拔出刀的機會。”
“好吧,此去我是真心希望你能活著回來。”
“但愿吧。”
我與黑狼走到院中,黑狼右手再次握住刀柄,他大聲說道:“孤狼,且看好了,這是我的絕技。”
我后退兩步,黑狼拔刀出鞘,刀風凜冽,刀法迅猛、刁鉆,常于意想不到之時轉(zhuǎn)換刀勢,有時如見縫插針,有時如流水侵蝕,轉(zhuǎn)而突然侵略如火,最后又不動如山。
十二歲那年,我在荒島時曾見過黑狼出刀,那時他的刀法就獨樹一幟,如今再看他的刀法,變幻無常,收放自如,早已經(jīng)到達出神入化的境界。
黑狼收刀入鞘,轉(zhuǎn)身遠去。
臨走前,黑狼說道:“你若功成,世間從此再無黑狼;你若失敗,我會重返狼穴,走你曾走過的路?!?p> 院子西面隔著一堵墻,便是年少時的訓練場了,出了院門拐進一條小路便可到達。
訓練場很大,可容納五百人自由活動伸展,我依稀記得訓練場上插著許多木樁、草人、標靶,還有一個百米長的武器架和一個掛滿刑具的大鐵籠子。
自打結業(yè)以后,我們就再也沒用過訓練場,想必如今訓練場早已經(jīng)雜草叢生了吧。
穿過小路,嵌在高墻上的大鐵門敞開著。
邁進大鐵門,我卻看到了讓人震驚的一幕。
但見訓練場中分散躺著二十四個少年,這些少年大概十五六歲的模樣,他們臉色蒼白,口吐白沫,躺在地上不停的抽搐。
我走到離我最近的少年身前,用刀鞘撥弄了幾下少年的身體,少年依舊抽搐,他用痛苦的眼神看著我,想說話但又說不出來。
確認了少年對我構不成威脅后,我把手搭在少年的脈搏上。
這時我突然發(fā)現(xiàn),少年的衣著與我少時的訓練服大抵相同,只不過胸口處多了一個用金線繡的“二”字。
我瞬間明白了一切,這二十四名少年定是狼穴培養(yǎng)的第二批狼,而他們現(xiàn)在的反應多半是因為中了毒。
我沒有再去理會他們,他們的死活我不想管,也不想知道他們是為何中毒,我穿過訓練場徑直往內(nèi)院行去。
內(nèi)院有一所很高的建筑,這所建筑從外面看形似三顆豎著的狼牙,這是整座城中最高的建筑。
狼牙共有七層,地下有三層,分別是兩層地牢、一層水牢,地上四層,然而我們?nèi)ミ^的只有一層議事廳和地下三層。
穿過訓練場后有三堵高墻,高墻有三道鐵門,鐵門敞開能一眼看盡院中場景。
院中有石桌石凳各一,石桌上擺著一套茶具,茶杯茶壺有騰騰熱氣往外冒。
石凳坐著一頭戴狼頭鐵面的黑袍人,那人側對鐵門正悠然擺弄著茶盞。
那人正是狼首。
狼首擺弄茶盞的手沒有絲毫停頓,他連側頭看我一眼都沒有,只是用那陰冷而又尖銳的嗓音開口說道:“孤狼,你來了?!?p> 我道:“讓你久等了?!?p> 狼首道:“是啊,我等了很久,你卻空手來的,真讓我失望?!?p> 我問他:“失望什么?”
然而,狼首聲音突然一變,他用蒼老而威嚴的聲音說道:“失望你沒有把川吉父子的人頭帶來?!?p> 冷汗從我脊背滲出,天地間仿佛有陰風吹過,使我不由得打了個寒顫,這個聲音好熟悉,熟悉到令人覺得害怕。
狼首這才緩緩偏轉(zhuǎn)頭顱,他摘下狼頭面具的那一刻,雖然我早有準備,可看到他的面容后仍舊心驚膽顫。
“柳村阿東來!”我嘴唇顫抖著念出狼首的名字。
這一刻,我的心臟、咽喉,甚至大腦都像是被人治住,有許多話想問,有許多話想說,但終是不知該如何開口,留下的只有壓抑和沉重。
阿東來站起身,背起手繞著石桌踱步,他開口說道:“我知道你一定有很多事情想問,你想問為什么會是我,雖然你已經(jīng)隱約猜到我的身份,可是你不敢去相信。”
“對!我不敢去想象,你為了什么要去這么做,意義到底在哪里?!?p> “為了什么?我想做就做,需要理由嗎?”
“需要,我想聽?!?p> “哈哈哈哈…”柳村大笑兩聲,說道:“你終究還是個年輕人,總喜歡在乎一些毫無意義的事情。”
“要問,我必須要問,我要給自己一個斬下你頭顱的理由。”我朝著柳村大聲嘔吼出來。
柳村笑道:“那我便滿足你的好奇心,告訴你我這么做的理由?!?p> “你說。”
“權利、武道、征服、快感,這都是理由,無足輕重的理由罷了。”
“這些你得到了,你都得到了,可這又有什么意義!”
“意義?”柳村張開雙臂原地緩慢的轉(zhuǎn)圈,就好像要攬住整個世界,“這便是意義,這就是意義!”
阿東來從大笑中怒發(fā)沖冠,瞪著眼睛看著我。
真的是悲哀又可笑,他做的一切我都無法理解,這完全是一個瘋子的世界。
“為了這些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東西,你連自己的女兒都下得去手!你不如畜生。”
“櫻望嗎?她的死全是因為你。”
“因為我?”
“她偷聽到了我的秘密和計劃,她想要把秘密告訴你,想要告訴你我是狼首,想要告訴你我囚禁了左派議員。我絕不允許身邊有無法掌控的叛徒,更不允許我的身邊留有禍患,對于這種人,最好的辦法……”
“住口!所以你就以這樣的理由殺了她,是嗎?她可是你的親生女兒!”我憤怒的打斷了柳村的話,這一刻我無比的想要殺死他。
柳村同樣大聲嘶吼道:“若她沒有見過你,她就不會死!她仍會是我最心愛的女兒?!?p> 聽了阿東來的歇斯底里,我竟然笑了一聲,笑這個人簡直難以理喻,笑這個人禽獸不如。
我深呼一口氣,讓自己不再過于激動,我平聲接著問道:“這些年我為你殺了許多人,我有些不理解,想請柳村大人解惑?!?p> 柳村阿東來重新坐會石凳上,他長出一口氣,有些頹然的道:“你問吧,我會讓你明明白白的死?!?p> “當年你派我們殺了德裕政府的東城英九我理解,但是新橋、鬼村條等人呢?他們可是你的支持者啊?!?p> 柳村阿東來回答道:“他們是我的支持者,不過無足輕重罷了,畢竟做戲要做足,我要讓所有人都認為狼穴是個為了錢財什么事情都可以做的冷血組織。我不會讓人將狼穴的幕后懷疑到我的頭上,殺幾個人就能省去不少麻煩,不是嗎?”
聽著阿東來的話,我眼睛微微瞇起,他果然夠狠、夠毒。阿東來的陰謀只要能瞞過世人眼睛,他可以做任何令人發(fā)指的事情,他的內(nèi)心就像海一樣深,深得讓人看不見底。
我試探性的再問:“那孤門湖畔的襲殺是不是也與你有關?”
阿東來坦然道:“是,橋本一輝的死就是我造成的。”
“為什么?”
“吾本橋一郎是一把很趁手的兵器,想要讓他歸順于我,就必須要有誠意,以人頭為榜,這便是我的誠意。但是吾本橋一郎有些不知好歹,他想要權利我可以給,他想要殺人的快感我也可以給,他想要女人,我甚至可以想方設法的把我自己的女兒推出去送到他手邊。我這么有誠意,他卻對我的女兒動了殺心!”
“你真是個冷血的瘋子,為了達到目的連自己女兒都可以舍棄!”
“為什么不可以?不過我還真的應該感謝你,櫻望是我最珍貴的物品,那日你若沒有出現(xiàn),櫻望早就死了,這也是我為什么沒有殺你的原因,因為我念你的好?!?p> “你放屁!櫻望她不是物品,你竟然將自己的親生女兒當做物品,你不僅不配做父親,你甚至不配做人。你若真念好,又怎么會做出這等令人唾棄的事情,新橋、鬼村條,甚至你一手栽培出來的赤狼……”
“赤狼?他若沒有背叛我,我怎么會殺他?!?p> “赤狼他何曾背叛過你?”
“柳村阿東來稍微給他一點承諾,他投靠了柳村阿東來,這樣的人難道不應該死?”
“可是,你就是柳村阿東來。”
說到這時,方才談話還一直鎮(zhèn)靜的柳村突然莫名其妙的狂躁起來,他先是抓起石桌上的茶具奮力摔碎,再跳起來一腳把石桌石凳踹翻。
阿東來抱著腦袋瘋狂撕扯,他嘴里不斷重復著喊道:“阿東來是我,但我不是阿東來!阿東來是我,但我不是阿東來………”
我突然想起靜安寺的那日,老和尚對我說過,大徒弟時常對著鏡子說話,鏡子里仿佛有另一個能與他說話的人。
看著阿東來癲狂的樣子,我的心里不免有些發(fā)毛,我一手握住刀柄隨時準備著出手,同時我試探性的問他:“你不是阿東來,你究竟是誰?”
“我是誰?我是誰?……”
“你是吳三麻子……”
“吳三麻子,吳三麻子……對,我是吳三麻子?!?p> 此時柳村阿東來的神智已經(jīng)混亂不清了,他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誰。
這時我突然想起了一個說法,據(jù)說當一個人的神智,脆弱、混沌的時候,如果有人對他的心神進行誘導、壓迫、刺激,這個人的神智可能就會崩潰,然后變得癡傻。
于是我緊盯著阿東來的眼睛,不斷刺激他。
“不,你不是吳三麻子?!?p> “我是吳三麻子?!?p> “你不是?!?p> “我是。我是!”
“你不是,你是阿東來,柳村阿東來。”
“我不是阿東來,我是吳三麻子?!?p> “你是柳村阿東來,你不記得了嗎?你為了追求劍道最高境界,殺了你的師傅劍圣一夫!你殺了你的妻子!還有你的女兒!你還殺了吳三麻子!”我朝著柳村阿東來大聲喊出來。
柳村怔住了,他停下撕扯腦袋的舉動,“我殺了師傅,我殺了妻女,我殺了…吳三麻子……”
“不,你沒有殺死吳三麻子,他沒死,因為他比你強?!?p> 柳村緩緩放下抱著腦袋的手,他低下頭看著還沒完全滲入青石板的茶水,茶水中倒映這天上慘白的明月,和自己熟悉又陌生的臉。
讓我沒想到的是,柳村竟然恢復了神智,他冷冷的看著我,說道:“想刺激我,是嗎?可惜沒有用?!?p> 我知道這種方法失敗了,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徹徹底底變回了柳村阿東來。
阿東來接著說道:“絆馬峽那一戰(zhàn),若不是吳三麻子穿了一件蠶絲薄甲,我那一刀直接可以將他劈成兩半。吳三麻子誤我?guī)资臧?,讓我每天都受著心魔煎熬?!?p> 我問道:“后來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阿東來道:“三天前我殺惡狼的時候才知道,原來那日吳三麻子貼身穿著的竟然是件寶衣?!?p> “惡狼竟然死了?”
阿東來云淡風輕的說道:“死了,難以掌控的都要死?!?p> 阿東來眼神開始變得深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