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舟形烏頭（2）
金色的頭發(fā)，白色的辦公桌，金屬托盤里安詳?shù)靥芍读盏氖汁h(huán)，呼吸燈閃著微弱的綠光……永凍蘭尼亞和藍(lán)莓小蛋糕的香氣，交相呼應(yīng)，在屋中飄蕩，讓卡布尼的公民有了食欲。
“修起來挺簡單的?！敝坌螢躅^說道?！敖o反應(yīng)堆換了個冷卻瓶，把回路分流器校正了一遍。”
露琳舉著叉子：“這是給我的嗎？”
“吃吧。”
小電視里播出帝企鵝娛樂集團(tuán)的廣告，正在大肆宣傳新游戲。溫度播報器訴說著低沉的溫度，降到了一定程度，對卡布尼人來說，十五度可以認(rèn)為是冬天了，在這個從未有過冬天的星球上……露琳卻不覺得冷，甚至很溫暖。永凍蘭尼亞的酒精感、電子加熱器、反應(yīng)堆排出口的余溫、家一樣的熱乎勁兒……
“晚上過得怎么樣？”舟形烏頭正在閱讀一塊全息板。
“不錯，很舒服呢。”露琳試圖從夢中挖掘?qū)鈮|床最直觀的感受。“感謝您的招待。”
“嗯，數(shù)據(jù)非常良好……”舟形烏頭抬頭看看她?！叭绻乙阍僮∫煌砩?？”
“那真是……”露琳覺得住在這里一輩子都可以的，雖然三年前天天都是這樣的?！斑?，我能在這呆多久？”
“只要你愿意。”
“一直呆下去都可以嗎？”
“一直都可以?！敝坌螢躅^用手指劃動全息板。
可是露琳究竟想不想一直住下去？她反復(fù)想了想，在一個星際殖民者控制的星球，在自己被占領(lǐng)的故鄉(xiāng)，住在被與世隔絕的田園里，真的比外面好上許多倍，外面的街道從上至下都是混亂不堪的：槍決游擊隊呀，流放太空呀，無休止的加班呀，學(xué)習(xí)扎克文字呀，做造船廠的奴隸呀……雖然德爾美、艾爾尼亞和海薇茨和她一直都住在相對平靜的公園管理處里，但她們對敵占區(qū)的日常是相當(dāng)了解的。
而不合時宜的玩笑，電子游戲，金星果酒和圓頂溫室，就是她們四個人的精神歸宿，她們的心靈港灣，可以暫時回避目前最可怕的事情——帝國的劊子手，躲開殺戮、奴役、迫害和文化侵略，躲開敵人抹殺舊世界文明的戰(zhàn)爭機(jī)器。
然而這并不是結(jié)束，也不是妙招，更不是慰藉……露琳和德爾美她們見到了太多的啞彈。阿爾巴德區(qū)的居住區(qū)，青龍?zhí)豆珗@，圓頂溫室，超市商場，到處都插著敵人投放的啞彈。真正爆炸的你已經(jīng)找不到了。抬頭看看就知道了，玻璃穹頂上能看見的就有六個打了補丁的地方，這些在三年前都是一顆顆穿透頂棚的航空炸彈，有的爆炸了，當(dāng)年這里曾經(jīng)是一片火海，哪兒有什么舊世界的社區(qū)，全都炸碎了。
現(xiàn)在這里跟新的沒什么區(qū)別，人們喜笑顏開，安居樂業(yè)，地板磚下面用骨灰抹的地基，又是那彈片煉就的鋼架。露琳不僅站在漂亮的花園上，還站在三年前入土的骨骸上。
增壓激光高射炮和帝國軍的射流炮，離開炮口的時候，常常隨意亂轉(zhuǎn)，在空中留下污染的痕跡，憑借著加速器的慣性扭來扭去，再落到目標(biāo)或是路人的身上。它們的準(zhǔn)頭無法被校正，也沒法被補償器控制。如果你躲得好，就像露琳這樣還能來花園里溜溜彎兒。在這座還原過去的社區(qū)中心里，她有理由認(rèn)定：除了舟形烏頭以外的人，要么是戰(zhàn)爭亡魂，要么就是機(jī)器模特兒罷了。
“嘛，我其實，還有別的事情要做?！甭读障氲竭@里，拒絕的話已經(jīng)說出了口，雖然有些后悔，不過這沒什么錯誤。“感謝您的招待，感謝您幫我修理手環(huán)！我要準(zhǔn)備繼續(xù)出發(fā)了?！?p> “你先吃完早餐吧?！敝坌螢躅^輕聲回答。
這就為他的環(huán)保建筑推廣計劃蒙上了一些陰影，他稍有不悅，露琳可以從他嘴角的細(xì)微變化察覺到：舟形烏頭的心中正在盤算她的游擊隊員身份和帝國懸賞金之間的關(guān)系。
雖然共和國的抵抗組織煞費苦心，但每天依然能從卡布尼傳來稀稀拉拉的槍決的聲音，泄露組織計劃、物資進(jìn)出路線、超空間跳躍坐標(biāo)，盡管共和國部隊想盡一切辦法更換抵抗軍領(lǐng)袖，或是人員出勤表以及值日生排班。
好消息就是帝國軍每天最多槍決不超過十個游擊隊員，或是只炸掉一艘貨機(jī)的物資，或是只攔截一個超空間跳躍點……敵人的效率低得令人害怕，他們的主要目標(biāo)肯定不是鞏固敵占區(qū)的統(tǒng)治。
那么，露琳會不會帶她的游擊隊朋友來，讓圓頂溫室的一切重歸正軌？那環(huán)保組織的小小王國豈不就是直接滅亡？如果把她留在這里貪圖享樂，是不是在玻璃穹頂之外，永遠(yuǎn)都是敵占區(qū)的地獄？
“別著急走，露琳小姐?！敝坌螢躅^思考了一陣，放下了全息板。
“有什么我需要帶上的物資嗎？”露琳看著他的眼睛。
“你需要填一份登記表，作為你來過我們社區(qū)的備案。”舟形烏頭把全息板推給露琳，她看到上面有密密麻麻的條款的信息登記欄。
“好吧，我可以填一下?！甭读障騺頉]什么戒備心，特別是對于一個善人。不過她也沒有很配合地逐條寫下去，艾爾尼亞提醒過她，在敵占區(qū)得小心點。
表格開頭全都是社區(qū)介紹。包括歷史由來、發(fā)展過程、建立初衷，總之是完全的廢話，比關(guān)口汽水廠的廣告詞還要無聊。這些無用臺詞占據(jù)了整個表格的大約三分之二。接下來便是身份信息填寫，看起來很像是選修課辦公室讓大家填的那些東西，德爾美恨死了那些破選項。而露琳也對這些東西深惡痛絕。
只要這方面相同，就能和德爾美成為好朋友了。
一條條看下去：露琳在姓名那兒填上“露琳·卡布尼”，這個姓氏填在哪兒都意義重大，填在帝國軍那里的話是可以繞過審判程序直接處死的。年齡是23，身高158，還有個體重，她直接畫了個叉叉。民族這里可以填寫阿拉泰，不過這張表和學(xué)校里那份不同：后面還有個“是否為克洛賓塔族”可選。
父母身份都沒什么好說的，露琳想了想，把四個哥哥的名字逐一寫上去。最小的哥哥只能填到外面，大概制表人沒想到她能有這樣多的孿生兄弟。
一路南下，到了這張表的末端，很明顯，簽名這件事不太簡單：那里寫著“您是否自愿成為圓頂溫室社區(qū)成員？是的話請簽名，不是的話請在下面簽名”。
簽名區(qū)域很窄，小了看不清，大了就跑到上一行了。露琳抬起頭觀察，舟形烏頭滿懷期待地等她簽名完畢。現(xiàn)在這個老頭兒簡直就是個老巫師，他正在等魔藥里面加入最后一劑原料，然后綠色的蒸汽升騰起來，穿過樹叢，在玻璃圓頂上擴(kuò)散，下沉，彌漫著令人惡心的煙霧。
“呃?！甭读帐种械挠|控筆有點顫抖。
“馬上就可以寫完了。”舟形烏頭笑著說。“怎么啦，筆的電池用完了？”
“對，沒錯，沒電啦！”露琳趕緊接著說下去。
“我給你找一支新的筆?！敝坌螢躅^站起身，到里屋去了。露琳招呼雪球過來，讓它跳到桌子上，等待著信號。雪球用爪子撥弄著酒瓶，滾來滾去。
“雪球，你要幫我個小忙?！?p> “怎么了，露琳仆人？”
“這老家伙想把我當(dāng)成他的仆人。”
“雪球不允許！露琳是雪球的仆人?！毖┣虻奈舶驮谧雷由蠏呤幹?p> “那就等我手勢，你要這樣這樣……”
雪球點點頭，聽懂了又沒完全聽懂，小貓咪能有什么壞心思呢？
等舟形烏頭回來，把筆交給露琳。她寫了幾筆，又開始敲打筆身?！斑@桿似乎也有點不好用呢?！彼压P轉(zhuǎn)過來，用尾端連著敲了桌面三下?！罢埬匆幌掳桑@支似乎有些接觸不良。”
舟形烏頭剛要去把筆接過來，雪球的爪子就提前一步搶走了它，然后摜到了地上。他剛彎下腰，雪球立刻撲到了他的肩膀上，爪子扎進(jìn)了他的肉。老頭試圖擺脫貓咪，但它換了個方向，躍到頭上，開始打亂他的頭發(fā)。
“看好你的貓！”舟形烏頭大聲叫起來?！鞍阉s走！”
“它只是想玩那支筆。”露琳裝模做樣地站到一旁，雙手揮動著，做出招徠貓咪的動作?！拔疫@就把它——”
“你的貓不是一直都很乖，很聽話嗎？”舟形烏頭一步步挪動著，盡力保持自己的平衡。白色的爪子在他頭上穿梭，隨時都能改變他的重心點。這場面逐漸趨于失控——雪球一會兒看看露琳，一會兒關(guān)注老社區(qū)主任，頭迅速地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它揮舞著爪子，發(fā)出一陣陣的喵聲，尾巴在舟形烏頭的臉上撲打。
露琳已經(jīng)把手環(huán)戴好，全部裝備都穿整齊了，白貓則注意著目標(biāo)的動向，避免他找到電擊器或是別的什么殺傷性物體。
“走啦！”露琳用腳尖點了點地面。雪球朝她書包飛撲過去。而舟形烏頭則朝貓咪的方向沖去，試圖阻止她出門。露琳用身子卡著電動門，雪球跳起身，躥進(jìn)書包的開口之中，老頭兒則撲了個空——慣性使得他跌了出去，露琳輕輕地往門外一閃，早就按捺不住自己的電動門則“嘩啦”一聲關(guān)閉了。舟形烏頭沒能收住腳步，那支筆讓滑動摩擦變成了滾動摩擦，他的老臉和胡子都朝門撞過去，這一下應(yīng)該非常痛苦。老頭兒摔倒在地，手里除了一些貓毛，什么都沒有，永凍蘭尼亞卻裝進(jìn)露琳的背包里了。
露琳一直朝外面跑著，跑過花園，跑過噴水池，社區(qū)居民們都在機(jī)械式微笑，行道樹一動不動。等跑出大門，看不到任何人或是物體追上來，她才稍稍放心些。
“可是后來，后來舟形烏頭怎么樣了？”德爾美已經(jīng)忍不住，大聲笑出來。
“后來？后來也沒見過他了，即便是最后的儀式上，也找不到他的影子了。”露琳吃著小圓餅干，含糊不清地回答她。
即便是今天，圓頂溫室里依然有個瘋老頭，到處向游客們打聽：“你們看見她和她的白貓了嗎？”